世子无赖 下+番外――蝴蝶法师
蝴蝶法师 2018-10-20 19:27:25
TAGS:
第42章
黑夜降临,就地安营。
裴懿和翳风商议一番,一回头发现沈嘉禾已经靠着树睡着了。
他一夜未眠,又奔波了一整个白日,想来困乏已极。
裴懿走过去,在沈嘉禾身边坐下,扶着他的肩将他的身体放平,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这样会睡得舒服些。沈嘉禾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裴懿的衣角。裴懿拨开他额前一缕乱发,凝视着他的睡颜,心中胀满莫名的情愫,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一点疼。
夏夜闷热,又是荒野,蚊虫极多。
裴懿从近旁的草丛里摘了两个虎耳草叶子,一面给沈嘉禾扇风,一面驱赶蚊虫。
昏昏欲睡之际,翳风突然将他唤醒,压低声音道:“主人,有追兵,粗略估计有上千人。”
裴懿拧眉,沉思片刻,道:“敌明我暗,与其逃跑,不如正面厮杀来得痛快。”
翳风道:“属下这就去安排弟兄们伏击。”
“嘉禾,醒醒。”裴懿将沈嘉禾唤醒,道:“追兵来了,我要把你藏在树上。”
沈嘉禾还未醒神,就被裴懿抱着飞到了树上。裴懿将他放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沉声叮嘱道:“你别乱动,也别出声,等我解决掉追兵就来接你下去。”
沈嘉禾仍有些茫然,微微点头。
他这副模样实在教人心痒,裴懿想亲亲他,但想起白日里那番谈话,生生忍住了,只轻抚了下他的脸颊,纵身跃到了近旁的一棵大树上。
沈嘉禾有些畏高,扶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未几,下面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沈嘉禾籍着月色向下望去,底下人头攒动,数不清有多少士兵,教人心惊。
士兵们一面搜索,一面前行,惊起鸟兽无数。
约莫队伍行进到一半时,藏匿在树上的三百死士鬼魅般悄然落地,无声地开始了屠杀。
这些死士个个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而那些追兵虽人多势众,但战力薄弱,若单打独斗自然不是死士们的对手,然而寡难敌众,所以双方还算是势均力敌。
树林里很快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气蒸腾而上,熏得沈嘉禾几欲作呕。
他抱紧树干,生怕自己掉下去。
一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士兵不经意看到了坐在树上的沈嘉禾,士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挽弓搭箭,朝沈嘉禾射去。
沈嘉禾无知无觉,忽听底下一声厉喝:“嘉禾!”
他循声望去,蓦地瞧见利箭已然飞至眼前,骤然一惊,本能地后仰躲避,身体失衡,他猛地从树枝掉了下去。
裴懿一剑砍断拦路者的脖子,飞身而起,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沈嘉禾,道:“不怕,我接住你了。”
沈嘉禾睁开眼,四目相对,裴懿眼中的紧张和关切那般明显,他急忙挪开眼去躲避。
裴懿抱着人落地,还未站稳,沈嘉禾看到有三名士兵从裴懿背后杀过来,脱口道:“小心身后!”
裴懿转身,手起剑落,三名士兵接连倒地,但有更多的士兵紧接着扑来。
若是只有他自己,裴懿丝毫不惧,但身边还有沈嘉禾,刀剑无眼,稍有不慎便会要了他的命,裴懿不能冒一丝风险,他得先把沈嘉禾送到安全的地方。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匹马,于是挥剑杀过去,抱着沈嘉禾上马,一面劈杀一面策马狂奔。谁知刚离开树林,却见又有一队人马迎头而来。裴懿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两队人马汇合,紧追其后,如跗骨之蛆,怎么都甩不掉。
夜风猎猎,刮得人睁不开眼。
闷雷阵阵,黑云滚滚,山雨欲来。
沈嘉禾向后看去,追兵已在咫尺之后。
再回头时,却惊见前路已断。
“裴懿!”沈嘉禾惊呼一声。
裴懿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堪堪停在悬崖边。
几粒碎石滚下山崖,落进奔腾的长河里。
裴懿立即调转马头,然而已经来不及,退路已被追兵完全堵死。
为首那人,正是左相之子荆默庵。
荆默庵坐在马上,冷笑一声,道:“裴懿,你已插翅难逃,准备受死吧!”
裴懿嗤笑道:“想要我的命,你还不够格!”
话音方落,裴懿猛地搂住沈嘉禾的腰,飞身跳下了悬崖!
一声惊雷,瓢泼雨下。
裴懿紧紧抱着沈嘉禾,疾速坠落,发丝飘扬,衣袂翻飞。
“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裴懿在他耳边大声喊道。
不等沈嘉禾应声,他们便“噗通”一声一齐砸进水里!
第43章
沈嘉禾是被大雨浇醒的。
一醒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发现天已微亮,自己此刻身处河谷,几步之遥便是奔流的长河,两岸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林木葳蕤繁茂。
沈嘉禾四下环顾,却不见裴懿的踪影。
他顺着河岸往下走了许久,终于在河流转弯处找到了裴懿。
裴懿脸朝下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沈嘉禾将他翻过来,惊见他的额头上正在不停地往外冒血,脸上血色尽失,唇色乌青。
“裴懿!裴懿!”沈嘉禾急唤两声,裴懿却毫无知觉。
一个声音忽然在沈嘉禾脑海中响起:“如果你现在把他丢进河里,他必死无疑,你就可以彻底摆脱他的控制,自由自在地活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杀了他罢,杀了他!快杀了他!”
沈嘉禾被这个声音蛊惑了。
他犹豫片刻,伸手攥住裴懿的脚腕,艰难地将他往河里拖去。
狂风呼啸,骤雨不歇,波涛汹涌。
沈嘉禾将裴懿拖进水里,用力往河中央一推,便再没勇气看他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岸上拔腿狂奔,然后拽着杂草攀着树干往山林里跑去。他发疯似的往前跑,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他一般。不知跑了多久,霍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山洞,他毫不犹豫地跑进去,贴着洞壁往里走,在光明与黑暗交接的地方停下来,靠着洞壁坐下,抱住自己湿透的身体,兀自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竟亲手杀了裴懿!
裴懿……裴懿……
这个紧紧缠绕他前半生的如噩梦一般的名字,从今往后就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么?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受到挣脱束缚的畅快感,那种溢满整个胸腔的古怪情绪,他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是不停地流眼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山洞深处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溢出的粗重喘息。
沈嘉禾一惊抬头,朝黑暗里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也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这个山洞也许是某头野兽的巢穴或者临时避难所,擅入者极有可能沦为野兽的盘中餐。
沈嘉禾抹把脸,快步离开山洞,回到林间。
思虑片刻,他决定往山顶走。
那些追兵一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否则定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些死士也一定会寻找裴懿的下落,所以现在下山等于送死。不如先在山中躲些时日,待风平浪静了再下山去,照薛炼说的,往南明走。如今,他知道母亲已经离世,父亲的仇也报了,他的牵挂只剩弟弟,然而他现在是刺杀夏国太子的重犯,如果被抓到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不能再与嘉泽有任何瓜葛,否则只会连累他。他现在能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别无他求。
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太阳出来,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撒进林间。
沈嘉禾筋疲力尽,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
湿衣服黏在身上,难受极了。休息够了,他将外衣和里衣尽皆脱下,只留一条亵裤,然后将衣服拧干,晾在阳光能晒得到的地方。
他感觉饥肠辘辘,在附近寻到一棵不知名的果树,上面结满了青色的果子,摘了一颗尝尝,有点涩,还有点甜,勉强能吃,于是又摘了几颗,捧着回到晾衣服的地方坐下,边吃果子边休息。他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在掖阳的那段山中生活,悠闲,惬意,教人怀念。
果子吃完,衣裳也干得差不多了,他穿好衣服,继续往山顶走。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瞧见一座低矮木屋。
他走到屋前,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伸手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头向里望,屋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尘土以及一堆干草,显然已经久无人住。他走进去,发现门后挂着两个捕兽夹,便知道这个木屋乃是猎户的临时居所。他打算在这里借住几日,待走时留锭银子作为报酬。
捡一把干草作扫帚,捂住口鼻将屋内仔仔细细打扫一遍,竟累出满头大汗。
又将干草均匀地铺在地上,往上一躺,倒也舒适,他疲惫至极,不想再起来,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又渴又饿。
出门去找水喝和东西吃,没走多远又折返回来,将那两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拿上。
他寻了个草深及膝的地方放置好捕兽夹,又拔了一根长草绑在旁边的小树上作标记。
因为刚下过雨,很轻易便找到了一条水流,掬了两捧水喝,又在附近摘了一把野果,赶在天黑透之前回到了木屋。他趁着还有微弱天光,在附近捡了许多枯枝,又寻了两块石头,以干草为引,击石取火,添上枯枝,燃起一堆篝火。他坐在篝火旁,听着树枝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一口一口吃着野果。吃完了,便躺在干草上,盯着火焰发呆,自然而然地入睡。
昏沉间,忽然听到敲门声。
他坐起来,戒备地问:“谁?”
却无人应答。
沈嘉禾起身走到门后,侧耳倾听,了无声响。
迟疑片刻,他抽出门闩,打开门,依旧不见人影,正欲关门,一个人影猛地从黑暗里蹿过来,将他扑倒在地,双手铁钳般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咆哮:“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沈嘉禾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裴懿!
他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宛如厉鬼,极是骇人。
沈嘉禾心神俱裂,死命挣扎,却丝毫逃不脱裴懿的桎梏。
手忽然碰到之前用来取火的石头,急忙攥住,猛力朝裴懿头上砸去。
鲜血四溅,落了满脸。
沈嘉禾一面尖叫一面发疯似的不停猛砸,裴懿的头被砸出一个大洞,五官被鲜血覆盖,愈发可怖。
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沈嘉禾急忙推开裴懿,爬起来往外冲,刚到门口,浑身是血的裴懿却倏然如鬼魅般挡在面前,依旧不停地质问他:“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沈嘉禾猛然惊醒过来,惊惶无措地爬到墙角,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被冷汗打湿的身体。
火已灭了。
黑暗如洪水猛兽,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
沈嘉禾将脸埋在膝间,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他哭着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许久,眼泪渐渐停住,情绪也缓缓平复下来,但再无睡意。
他坐到拂晓,挣扎着站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晨光千丝万缕穿透山雾,鸟鸣声洋洋盈耳。
沈嘉禾在门口坐下来,呼吸着新鲜空气,美景尽收眼底,心头的阴霾一点一点散去。
他站起来,打算去看看昨天放置的捕兽夹有没有捕到猎物。
******
捕兽夹竟然捕到了一头幼年梅花鹿!
小鹿倒在草地上,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
沈嘉禾既感到惊喜又有些于心不忍。他掰开捕兽夹,放出小鹿已经被夹断的腿,小鹿昂起修长的脖颈低低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哀求,又仿佛在召唤。沈嘉禾轻轻抚摸它的头,试图给它一点安慰。
忽然响起一阵哗啦声。
沈嘉禾急忙抬头,就见一头一人多高的黑熊从灌木丛后蹿了出来。
跑!
这是沈嘉禾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他也正是如此做的。
黑熊咆哮一声,立即追上去。
沈嘉禾慌不择路,只是拼命地向前跑。
林中本就无路,荒草遍地,加上雨后湿滑,沈嘉禾没跑出多远便蓦地滑到在地,而不等他爬起来,黑熊已追至眼前,扬起熊掌便朝他拍来。沈嘉禾本能地抬手遮挡,心知这举动无异于螳臂挡车,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自救。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却突然听到一声黑熊充满痛苦的嘶吼,响彻林间。
沈嘉禾放下手臂,就看到黑熊直直往地上倒去,头顶上插着一把匕首。
黑熊的旁边,背对沈嘉禾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赫然竟是昨日被他推进河里的裴懿!
第44章
裴懿?!
他还困在噩梦里没有醒来么?
这……这不可能!那样湍急的河水,裴懿不可能活着上来!
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沈嘉禾闭上眼,猛地摇摇头,再睁开眼,那个和裴懿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依然站在眼前,而且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别过来!”沈嘉禾又惊又怕,慌忙后退。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裴懿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裴懿不作声,径直朝沈嘉禾走过来。
沈嘉禾从地上胡乱抓起什么便往裴懿身上砸去,裴懿抬手挡开,毫发无伤地走到沈嘉禾跟前,伸手要来抓他,沈嘉禾猛地抓住他的手狠命咬住,血腥味即刻漫上舌尖。
裴懿闷哼一声,忽然闭上眼,身子晃了晃,然后直直砸在沈嘉禾身上。
沈嘉禾惊叫一声,急忙去推他,谁知轻而易举便将裴懿推了下去。
沈嘉禾惊惶后退,后背撞在一棵树上,被迫停住。
他朝裴懿看去,却见裴懿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动也不动。
沈嘉禾惊疑不定,从旁边捡起一颗小石头砸向裴懿,刚好砸在他胸口上,裴懿却毫无反应。
沈嘉禾瞧了瞧不远处的黑熊,已经死透了,于是爬起来走过去,将插在黑熊头顶上的匕首拔出来,紧紧握在手中,然后朝依旧躺在地上的裴懿走过去。
沈嘉禾提心吊胆,就怕裴懿是诈死诓他。
他走到裴懿跟前,抬脚踢踢他,裴懿一动不动。
沈嘉禾蹲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脸,触手滚烫,这才瞧见他额头上的伤口裸露着,显然还未经过任何处理。
沈嘉禾这才相信裴懿是真的昏迷,顿时松了口气,就地坐在了他身边。
瞧着裴懿苍白如纸的脸,沈嘉禾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庆幸……幸好裴懿没死,幸好裴懿不会化成厉鬼来向他索命。或许他上辈子欠了裴懿,这辈子才要与他纠缠到底,还清上辈子欠下的债。
沈嘉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裴懿背回木屋,将他身上潮湿的衣服扒下来搭在外头晾晒,又担心他着凉,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但他头上的伤要怎么处理好呢?
沈嘉禾嗜书如命,医书也读过不少。当初杀贺兰骏的法子,便是他从医书上读到的。
他想起书中曾载,九节木多生于林中阴湿处,将其茎叶捣碎敷于伤处,有消炎祛肿、埋口生肌之奇效。于是照着记忆中医书里描画的形状去林中阴湿处寻,果然轻易便找到了。回去时,路过放捕兽夹的那片草地,见那头小鹿已经气绝而亡,忽然记起鹿血有养血益精、行血祛瘀、消肿疗伤的功用,对裴懿大有裨益,便将小鹿抱回了木屋。
裴懿依旧昏迷未醒。
没有捣药的工具,沈嘉禾便将九节木的茎叶团成一团塞进嘴里,强忍苦涩慢慢嚼碎,又从自己的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条,将嚼碎的茎叶吐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敷在裴懿额头的伤口上,然后将布条绑在他头上。忙完这些,他趁着小鹿身上余温尚存,用匕首在它颈上划出一条小口,用嘴接一口腥膻的鹿血,然后再嘴对嘴渡进裴懿口中,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接连渡了许多口鹿血过去,他觉得应已足够,于是停下来,吐掉口中残余,拿起匕首起身出去。他不想与裴懿同处一室,即使是昏迷不醒的裴懿。
沈嘉禾找到昨日那条水流,洗手,漱口,洗脸,喝水。
又找到那棵果树,爬上去坐在树杈上,伸手就能摘到果子,摘一颗,用衣服擦一擦,边吃边思考等裴懿醒来该如何应对。
裴懿昨日昏迷,应当不知道他将他丢进河里的事,那么他现在唯一的罪状,便是丢下他独自逃跑。
沈嘉禾斟酌出一套说辞,觉得合情合理,甚觉满意。
吃果子吃到饱,沈嘉禾从树上下来,又喝饱水,然后往回走。
忽然想起捕兽夹落在原地,于是找过去取,顺便将那头黑熊的四只熊掌割了下来,费了好大力气。
回到木屋,不出所料,裴懿仍旧处于昏迷状态。
沈嘉禾也不管他,自顾在木屋外的空地上用老法子生了一堆火,折一根略粗些的树枝,将熊掌插在上面,放在火上烤。他不通厨道,也不知烤到什么程度算是熟了,只能不时咬一口尝尝,咬了好几口生肉之后,总算是熟了,也顾不得味道好不好,趁热啃下肚去。他无事可做,便将其余三只熊掌全烤熟了,又将屋里那头小鹿拖出来,用匕首分解成几块,全都烤熟了,等裴懿醒了之后给他吃。熊掌、鹿肉全是大补之物,裴懿吃了许能好得快些,算是他对昨日之事所做的一点补偿吧。
裴懿还没醒。
沈嘉禾进屋去,探探他的额头,依旧烫如火烧。
他是不是该去找些能退烧的草药来?
如此想着,沈嘉禾收回手,正欲起身,手腕突然被抓住,被用力一扯,他便整个人扑在了裴懿身上,一抬头,正对上裴懿漆黑如墨的眼眸。
“你……你醒了。”沈嘉禾莫名觉得有些心虚,挪开眼去,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裴懿猛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沈嘉禾立即感觉到一根硬梆梆的物事正顶在自己的小腹上,心下大骇,正要挣扎,裴懿便霸道地吻住他,一边啃咬他的嘴唇一边撕扯他的衣服。裴懿本就裸着,而沈嘉禾也只穿了里衣,不消片刻两人便裸裎相见了。
一个滚烫如火,一个冰凉似水。
裴懿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不论沈嘉禾怎么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就如之前许多次一样。
于是沈嘉禾放弃了,任由裴懿粗暴地啃咬他,揉捏他,进入他,在他体内一次又一次释放——宛如一头发情的野狼,直到他陷入昏迷。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沈嘉禾恍惚想起,医书里还有记载,鹿血有补肾壮阳、催情强欲的作用,如同春药。
******
意识回笼时,沈嘉禾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酸软无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后背贴着一副火热的、赤裸的胸膛,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而更要命的是,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根凶器依旧深埋在体内,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行凶。
沈嘉禾动动身子,裴懿忽然收紧手臂,紧紧将他抱住,勒得他骨头生疼,呼吸困难。
“放开我!”他的声音哑透了,怒斥不由变了味道,宛如娇嗔,连他自己听了都觉难堪。
裴懿恍若未闻,依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沉声道:“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沈嘉禾道:“你可以叫醒我。”
裴懿道:“你睡得那么香,我不忍心。”
沈嘉禾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半分,道:“你一定饿坏了吧?我在你昏睡的时候烤了熊掌和鹿肉,你快起来吃罢。”
裴懿沉默片刻,道:“在吃东西之前,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沈嘉禾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而且早已想好答案,于是道:“你问。”
裴懿缓缓道:“第一个问题,我是谁?”他微微一顿,接着道:“第二个问题,你又是谁?”
第45章
这两个问题大大出乎了沈嘉禾的预料,他怀疑自己听岔了,脱口问:“你、你说什么?”
裴懿便又重复了一遍,沈嘉禾一字一句听得真切,容不得他再怀疑。
沈嘉禾急忙镇定心神。
难道裴懿失忆了?
他之前受伤的时候,的确听大夫说过,头部撞伤会造成失忆。
但有没有可能,裴懿也像他那次一样,是假装失忆?
如果他是假装失忆,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沈嘉禾心乱如麻,用手肘撞了撞身后的裴懿,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裴懿先从他身体里退出来,然后才松开他,沈嘉禾立即抓起衣服迅速穿上,转身见裴懿依旧赤身裸体地坐着,便道:“你穿上衣裳啊。”
裴懿沉默一瞬,非常无辜道:“可我没有衣裳。”
沈嘉禾这才想起裴懿的衣裳还晾在外头,于是出去取,谁知在他睡着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把衣裳淋得湿透,他将水拧干,进屋交给裴懿,道:“你的衣裳。”
裴懿接过来,仰头望着他,道:“湿的。”
沈嘉禾无可奈何,只好生了一堆火帮他烤衣服,裴懿便赤身裸体地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沈嘉禾垂着眼睛不看他,道:“你对我做了那种事,醒来之后却告诉我你失忆了,你教我如何相信?”
裴懿道:“我当时并不清醒,所做的一切皆是发自本能,并不是有意为之。”他顿了顿,盯着沈嘉禾,道:“你既然愿意和我做这种事,便说明你我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么?”
沈嘉禾默不作声。
裴懿便猜测道:“你我乃断袖之交?”
“不是!”沈嘉禾脱口反驳,反驳之后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反正不是。”
裴懿条分缕析道:“你苏醒之后待我那般温存,说明你并不讨厌与我交欢,也定不是第一次与我交欢,如果你我不是断袖之交,又是什么?你说与我听。”
他说得有理有据,沈嘉禾无从辩驳,却又不愿承认,只能保持沉默。
裴懿挪到他身边来,握住他的肩膀,软声道:“是不是我之前做了什么事伤了你的心,所以你才不肯承认我们是恋人?”
沈嘉禾将半干不干的衣服丢到他身上,盖住他赤裸的身体,依旧不说话。
裴懿便径自道:“虽然我不记得你是谁,但我知道自己一定是深爱着你的,因为我一瞧见你便觉心如鹿撞,莫名地心花怒放,欢喜地不得了,说明我一定爱你爱到了骨子里,即使忘了我忘了你,对你的爱意却依旧流淌在潜意识里。”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论我之前做过什么错事,我都向你赔不是,你便行行好原谅我罢,你瞧我多可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你怎么忍心再生我的气,嗯?”
沈嘉禾抬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道:“你当真失忆了?”
裴懿回视着他,目光懵懂而真挚,道:“千真万确。”
沈嘉禾将信将疑,却又无从考证,一筹莫展。
裴懿默默将衣服穿好,道:“你不是烤了熊掌和鹿肉么?我快饿死了。”
沈嘉禾无奈起身,将烤好的熊掌和鹿肉拿过来给他,道:“烤得不好,你将就吃罢。”
裴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顾得上烤得好不好,抓起一块鹿肉便大口吃起来,边吃边含混问道:“有水么?我也渴极了。”
沈嘉禾便去外头,用一片大叶子盛了些水回来,裴懿一口气喝完,道:“我还想喝。”
沈嘉禾只得再去盛水,裴懿又一口气喝完,总算解了渴,向他道了声谢,边吃边道:“你还没回答我前头的两个问题。”
沈嘉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假设裴懿是真的失忆了,他一点都不想让裴懿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如果他们能从头来过,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但这个开头实在有些糟糕。如果早知道裴懿会失忆,他昨夜绝不会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定要反抗到底。但千金难买早知道,他也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只能尽可能将他们的关系往正常的方向描述。或许裴懿有朝一日会恢复记忆,所以他便不能撒谎,实在为难。
沈嘉禾道:“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你。”
裴懿道:“好,你慢慢想。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道:“沈嘉禾。”
“沈、嘉、禾。”裴懿一字一顿念了一遍,鼓着腮帮子笑起来,透着一股子傻气,道:“真好听,特别配你。那我呢?我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信口胡诌道:“高大壮。”
“你就算瞎编起码也编个靠谱点儿的吧?”裴懿笑道:“虽然这个名字很写实,但你以为我会相信么?我有一种直觉,我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怎么会起这种土得掉渣的名字?”
沈嘉禾叹了口气,如实道:“你叫裴懿。”
裴懿点点头,满意道:“这名字挺好,我很满意。”他顿了顿,又问:“我父母是什么人?”
说了让他慢慢想,问题却一个接一个,沈嘉禾无可奈何,老实答道:“你父亲是夏国声名赫赫的逍遥王裴慕炎,你母亲只是一个平民女子。”
裴懿惊喜道:“我的感觉没错,我果然是个大人物!”
沈嘉禾瞧他神情不似作伪,越来越相信他是真的失忆,心里莫名有些淡淡的高兴。
裴懿接着问:“那你呢?你同我是什么关系?”
沈嘉禾顿了顿,道:“我是你的书童,是你的仆人。”
裴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这、这怎么可能?你从头到脚哪有一点仆人的样子,如果你告诉我你是皇子我都相信。”
沈嘉禾道:“但我就是你的仆人。”
他们便这样你问我答,将裴懿丧失的记忆一点一滴补上。
而关于他与他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沈嘉禾只含混与裴懿道:“王爷和王妃管你甚严,不许你亲近女色,你又血气方刚无处发泄,便强迫我与你厮混了几次,只是单纯的泄欲而已,绝不是什么断袖之交,而我昨天之所以与你……是因为我为了给你疗伤,喂你饮了许多鹿血,而鹿血催情,你强迫我,我反抗不了,只能就范,你莫要误会。”沈嘉禾不奢求能骗他一辈子,只望在裴懿失忆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能正常地相处。退一步讲,就算失忆是装的,那么裴懿也只能照着他说的话去装。
谁知裴懿听了,斩钉截铁道:“你说这话我是不信的。”
沈嘉禾道:“你为何不信?”
裴懿道:“我方才便已说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是深爱着你的。”
沈嘉禾道:“这只是你的错觉。”
裴懿道:“这种直觉极为强烈,我不相信是凭空冒出来的,你一定在撒谎。”
沈嘉禾语气不耐道:“是你在胡搅蛮缠!”
裴懿沉默片刻,缓声道:“好,如果我们俩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寻常主仆而已,为何你自始至终对我没有任何尊称,你来我去,说话随意又放肆,没有丝毫敬畏之意?”
沈嘉禾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裴懿道:“我是失忆了,但我并不傻,你休想骗我。”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既然你不愿意承认我同你的真实关系,我也不能强逼你。但我现在只有你,你不能骗我,否则我……我会很伤心的。”
沈嘉禾无比颓丧,不想再理他,起身正欲出门,却突然被裴懿拽回来捂住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第46章
沈嘉禾点头,裴懿松开他,拾起地上的匕首握在手中,抬脚将还有火星的余烬踢到干草堆上,草堆迅速被点燃,大火熊熊而起,火焰足有一人高,转瞬便爬上了木屋的墙壁。
裴懿抓住沈嘉禾的手,走到门后,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并未看到人影,立即拉着沈嘉禾出去,迅速向山顶方向跑去。没跑出多远,沈嘉禾回头,就见大火蹿天,浓烟滚滚,树林已被烧着,看来一场山火是在所难免了。
沈嘉禾本就虚弱,加上昨夜又被裴懿狠狠折腾了一番,没跑多久便体力不支,跟不上裴懿的脚步了。裴懿二话不说,直接将他背到背上,背着他在林间健步如飞。
木屋建在半山腰,裴懿便绕着山腰奔到山的另一边,然后径直下山。
追兵许是被烈烈山火阻隔,并未追上来。
沈嘉禾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拍拍他的肩,道:“你放我下来罢,我能自己走。”
裴懿脚步不停,粗声道:“搂紧我。”
沈嘉禾蓦地想起那个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夜晚,魏凛也是这般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他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逝去的终归是逝去了,多思无益,徒添烦恼。
裴懿背着他一口气下到山脚,这才将他放下来,抹一把汗,笑道:“怎么样?我的体力很好吧?”
沈嘉禾心道:就是体力太好才成问题。
他问:“接下来去哪里?”
裴懿道:“自然往丰泽方向去,投靠我爹。”
沈嘉禾问:“你知道该如何走么?”
裴懿摇摇头,道:“我只能依靠你了。”
沈嘉禾又问:“你身上有银子么?”
裴懿摸摸身上,再次摇头,道:“你有么?”
沈嘉禾身上没银子,但在宝丰钱庄里存的有。
宝丰钱庄是夏国最大、覆盖范围最广的钱庄,大城小镇几乎均有设立。
沈嘉禾道:“先去附近的城镇落脚罢。”
裴懿笑道:“我只管跟着你便是。”
沈嘉禾觉得,现在的裴懿的确与以前判若两人。
以前的裴懿像头野狼,而现在的裴懿则像……家犬,温驯又乖巧的样子。
转念又想,这极有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不可轻信。
烈日高悬,酷热难当。
两个人徒步走在荒郊野路上,俱是汗流浃背。
裴懿瞧见前面有一棵树,便跑过去折一把叶子繁茂的树枝,举在沈嘉禾头顶上为他遮阳。
沈嘉禾不愿受他照拂,自己跑去折了一把树枝遮在头上,果然凉快许多。
裴懿便举着树枝给自己遮阳,笑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沈嘉禾不接茬。
裴懿径自道:“像个与丈夫置气的小媳妇儿。”
沈嘉禾走自己的路,依旧不理他。
裴懿忽然牵住他的手,沈嘉禾甩不开,只得任他牵着,心道:果然是本性难移,不管失忆与否都是这般无赖。
裴懿晃着他的手,道:“你到底在气什么?”
沈嘉禾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冷淡道:“我才懒得与你生气。”
“可你明明就在生气,”裴懿看着他,道:“我一眼便能将你看透。”
沈嘉禾扪心自问,他真的在生气么?
似乎……是有一点。
那他在气什么?
说不清楚。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裴懿道:“我任打任骂,都随你,”
沈嘉禾无可奈何道:“我真的没生气,你别胡搅蛮缠。”
裴懿道:“那你笑一个让我瞧瞧,我还没见你笑过呢。”
沈嘉禾道:“没什么开心的事,笑不出。”
裴懿想了想,道:“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沈嘉禾无甚兴趣,随口道:“讲罢。”
裴懿信口拈来,道:“一秀才带书童赴京赶考,途中帽子掉了。书童道:‘帽子落地了’。秀才忙道:‘不准说落地,要说及地。’书童帮秀才把帽子捡起来牢牢系在秀才头上,道:‘这次便再也不会及地了。’”
沈嘉禾听完,面无表情。
裴懿再讲一个,沈嘉禾依旧不笑。
他便不停地讲,直讲得口干舌燥,沈嘉禾自始至终却连嘴角都没扯一下。
沈嘉禾淡淡地问:“你不口渴么?”
裴懿道:“渴。”
沈嘉禾道:“那便别讲了,省些口水。”
话音刚落,裴懿猛地将他扯进怀里紧紧抱住,沈嘉禾吓了一跳,忙道:“你做什……”
不等他说完,裴懿便低头吻住他,灵巧的舌长驱直入,贪婪地汲取着他口中的津液。任沈嘉禾推拒捶打,裴懿若无所觉,霸道而强势地亲吻着他,直吻得他无法呼吸才停下来,轻舔着他的嘴唇,嗓音微哑道:“你好甜,特别解渴。”
沈嘉禾怒瞪着他,道:“放开我!”
裴懿却将他搂得更紧,道:“我偏不放,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亲一口怕什么。”
沈嘉禾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眼泪不知怎么就滚了下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想要抬手擦,然而手被裴懿禁锢着挣脱不开,他被逼急了,张口便狠狠咬在裴懿肩上,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裴懿肩上本就有伤,他这一口又咬得极重,伤口立时裂开,鲜血很快浸透衣裳,流进沈嘉禾口中,他一惊,急忙松口,看着裴懿被血染红一片的肩头,有些无措。
“没关系,一点都不疼,”裴懿柔声道:“只要能让你解气,尽管咬。”
沈嘉禾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裴懿用拇指指腹擦掉他唇角沾染的血迹,抹掉眼角残存的泪痕,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本想逗你笑,最后却把你惹哭了。”他顿了顿,道:“我以前是不是很坏?所以你才这么讨厌我。”
沈嘉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愿回答。
裴懿径自道:“或许我这次失忆,正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嘉禾,让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沈嘉禾忍不住冷笑,抬眼看着裴懿,冷声道:“裴懿,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没有丝毫改变。或许你是真的失忆了,我也特别希望能像你一样,将你我之间过往种种忘个一干二净,但我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过往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不管我多么痛苦,不管我如何哀求,你偏要紧抓着我不放,我反抗不了你,除了认命我无路可走,但你不能强迫我笑脸相迎,我笑不出来,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从头来过,因为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从头来过。”
裴懿放开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是么?”他看着沈嘉禾的脸,又道:“所以,你那天把我推进河里,就是要杀我,对不对?”
沈嘉禾诧然抬头,对上了裴懿冰寒一片的眼眸。
第47章
“你怎么……”沈嘉禾难以置信,裴懿那时明明是昏迷的。
裴懿道:“我当时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我的意识已经苏醒,你把我推进水里的刹那,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你的脸,但你没发现我醒了,你转身仓皇逃走,头也不回,所以没看到我游到岸上,朝你逃跑的方向追去。但我没追上你,我在山林里迷了路,我以为我会死在里面,却没想到,我竟跌跌撞撞找到了你,救了你,我更没想到,你会救我。”
沈嘉禾低下头去,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裴懿道:“我也想问问你,既然要杀我,后来为什么又要救我?”
旷野的风掠过,却吹不动两个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过了许久,裴懿率先开口,道:“我仍是那句话——让我们从头来过。我连你要杀我都能原谅,你又为何不能试着忘记过去,接纳现在这个崭新的我呢?”
沈嘉禾兀自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对这个崭新的你而言,我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你为何对我如此锲而不舍?”
“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鸭子,会认定它第一眼见到那个的活物,紧紧跟随。”裴懿微微笑了笑,道:“我即使彻底忘了自己,骨子里却依旧记得你,你于我不是陌生人,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所以我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不给你任何丢下我的机会。”
沈嘉禾蓦地被说中心事,心头一凛。
在下山的途中,他的确想过要怎么甩掉裴懿。
失忆,身无分文,受伤,追兵,如果他甩掉他,裴懿就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但既然裴懿已经起了防备之心,他若想甩掉他便没那么容易了。
裴懿依旧来牵住他的手,温声道:“走罢,再耽搁下去天要黑了。”
沈嘉禾没有挣扎,任他牵着向前走去。
他们在天黑之前走到了滦城。
两个人皆是又渴又饿,筋疲力尽。
沈嘉禾先寻到一家宝丰钱庄,支取了五百两银票,随后便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一间包厢,裴懿点了一桌子菜,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沈嘉禾也很饿,但依旧吃得斯文优雅。
包厢的隔音不太好,隔壁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
“你说这好端端的,逍遥王为啥突然谋反呢?”
“逍遥王盘踞北境十几年,手握几十万雄兵,皇上怕是早已生了忌惮之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率先出击,逍遥王应该是如此想的罢。我瞧着如今形势,这夏国万里江山怕是不久便要改姓裴了。”
“此话怎讲?”
“首先,骠骑将军联合四城守军围困浔阳,调兵遣将的圣旨连城门都出不去,贺兰氏已是刀俎鱼肉。其次,逍遥王前日起兵,今日已攻下数座城池,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照此形势发展下去,不出一月,逍遥王便能兵临浔阳城下,与骠骑将军汇合。还有,因为太子突然薨逝,争储风波骤起,皇室眼下乱成一锅粥,内忧外患,已是大厦将倾了。”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们怎么还有心思争储位?国若破了,就算争到储位又有什么用呢?”
“唉,或许他们心里还存着三分侥幸罢。”
“如果逍遥王谋反成功,我等会不会遭池鱼之殃?”
“我听说逍遥王治军严明,不杀俘虏和百姓,也不抢夺财物,是个英明睿智的领袖,我等应当无恙。但还是希望这场叛乱能快些尘埃落定,若是拖得久了,难保北岚等国不会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此言甚是。”
“不论这江山是谁做主,我们的日子一样过,肉照吃,酒照喝。来,喝酒!”
如果形势真如他们所言那般,贺兰氏便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
沈嘉禾心中五味杂陈,一抬头,却见裴懿正怔怔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裴懿突然问道:“我有兄弟么?”
沈嘉禾道:“你是逍遥王独子。”
裴懿压低声音道:“那也就是说,如果逍遥王谋反成功,做了皇帝,那我就成了太子,是不是?”
沈嘉禾:“……”他不敢想,如果裴懿成了太子,他的命运将会悲惨到何种境地。
裴懿径自道:“我若成了太子,以后还能继承皇位当皇上。”
沈嘉禾现在特别后悔,为什么没有下狠心将裴懿杀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现在深深体会到了。
裴懿畅想着美好未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嘉禾却欲哭无泪。
饭罢,两个人寻了一间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上楼时,沈嘉禾险些与下楼的人撞上,忙低头避让,谁知那人却站住不走,沈嘉禾便欲从他身边过去,刚跨上一级楼梯,就听到一声低唤:“沈嘉禾?”
沈嘉禾抬头看去,四目相对,顿时一愣。
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子,竟是薛炼的弟弟薛灼。
而薛灼身后,赫然站着魏凛!
第48章
其实也并没有分别多久,却像隔了半辈子。
乍然重逢,只觉物是人非。
沈嘉禾强忍心中酸涩,将视线移到薛灼身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灼道:“我回掖阳,遇到民乱,暂时滞留在此。”他看了一眼站在沈嘉禾身边的裴懿,又转向沈嘉禾,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沈嘉禾道:“与你一样,回丰泽,路过这里,暂作停留。”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几乎与魏凛、裴懿三个人同时开口:“你们认识?”
裴懿问的是沈嘉禾,沈嘉禾和魏凛则问的是薛灼。
薛灼亦觉诧异,显然沈嘉禾和魏凛是认识的,他却不敢轻易开口,直觉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窍。
裴懿径自道:“你认识这两个人?”
沈嘉禾沉默一瞬,道:“认识。”
裴懿的目光在魏凛和薛灼之间逡巡片刻,道:“认识到什么程度?是萍水相逢,还是好朋友?抑或是旁的什么?”
沈嘉禾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无视了他的提问,径自道:“你先回房罢,我有话要单独同他们讲。”
裴懿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握住沈嘉禾的手,道:“我得和你在一起。”
魏凛的视线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仿佛有一把冰刃一下又一下地戳刺着他的心脏,心中又冷又痛又怒。他抬起眼,蓦地与沈嘉禾四目相对,勾唇冷笑,道:“不过萍水相逢而已,算不得什么朋友。”
沈嘉禾便知道,魏凛是怨他的,甚至是恨他的。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却还是发生了。
魏凛上前一步,对裴懿道:“世子真是艺高人胆大,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敢四处走动抛头露面,你可知道这滦城到处都贴满了你二人的通缉令,上面写着‘格杀勿论’,依我之见,世子还是不要如此张扬为好,小心丢了性命。”
话虽是好话,但说话的语气却教人听着极不舒服。
裴懿皱眉道:“多谢提醒。”
“客气。”魏凛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二位请便。”
魏凛和薛灼一前一后走了,沈嘉禾在原地怔了片刻,举步上楼。
沈嘉禾推门进屋,裴懿紧跟着要进来,沈嘉禾挡住他,道:“回你自己房间去罢,我累了,想休息。”
“不行,”裴懿道:“你如果丢下我跑了怎么办?我得看着你。而且方才那谁说了,咱俩正被通缉,我得保护你呀。”
沈嘉禾心烦意乱,不欲与他纠缠,丢下一句“随便你”,便转身进屋,也不点灯,径自脱鞋上床,面对着轩窗合衣躺下。
裴懿跟过去,在床边坐下来,看着沈嘉禾的背影,犹豫片刻,道:“你跟刚才那个穿白衣的男子之间……其实并不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对么?”
沈嘉禾不答,裴懿便也不再问,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
沈嘉禾闭着眼睛,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条头绪。
他之前一直以为,薛灼将他从掖阳送到浔阳,是为裴懿办事。可今日乍然见到薛灼与魏凛在一起,他才惊觉,事情或许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薛炼,薛灼,魏凛,魏衍,裴懿……他隐约有一种猜测,但无凭无据,问裴懿是行不通的,若去问薛灼他也不一定会说实话,问魏凛是最可靠的。
沈嘉禾忽然听到一阵悉索之声,是裴懿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他心中一紧,生怕裴懿对他动手动脚,好在裴懿什么都没做,而且很快就睡着了,打起了轻鼾。
沈嘉禾起身,想要绕开他下床去,却忽然发现裴懿手里攥着他的一片衣角。他试着抽了抽,却抽不出来,裴懿攥得死紧。他便一点一点将那片衣角撕下来,然后蹑手蹑脚下了床,出了房间。
他去到柜台,问掌柜的,道:“请问魏凛住哪间房?”
掌柜的正欲翻看名册,忽然抬手指向他身后,道:“魏公子在那儿呢。”
沈嘉禾回头看去,就见魏凛和薛灼一前一后走进来。
掌柜的吆喝道:“魏公子,这儿有位公子找你。”
魏凛看过来,看到沈嘉禾,先是一愣,随即对身旁的薛灼说了句什么,薛灼看沈嘉禾一眼,便径自上楼去了。
魏凛朝他走过来。
沈嘉禾心跳如鼓,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魏凛在他跟前站定,沉默片刻,道:“不是说‘余生不必再见’吗?你还找我做什么?”
沈嘉禾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魏凛冷淡道:“边喝茶边说罢。”
他径自寻了个座位坐下,而后招呼小二上茶。
沈嘉禾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开门见山道:“你既认识薛灼,应当也认识薛炼罢?”
魏凛皱眉道:“你怎会认得他兄弟二人?”
沈嘉禾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魏凛审视他片刻,道:“薛炼是我哥哥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我自然认得他。”
只这一句,沈嘉禾的猜想便得到了印证。
薛炼既是魏衍的手下,自然是为魏衍办事。所以,把他抓到浔阳交到裴懿手上的人,是魏衍。魏衍和裴懿是朋友,他帮裴懿的忙这再正常不过。那日泛舟莲池,魏衍全然不露声色,只是一步一步引着他写下那封绝交信,斩断了他与魏凛之间的关系。魏衍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这亦无可厚非。自始至终,只有沈嘉禾一人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沈嘉禾有些愤怒,可他不能发泄,因为他同魏衍一样,也想保护魏凛。
魏凛见他沉着脸久久不语,于是道:“你又是如何认得薛炼和薛灼的?”
沈嘉禾若是实话实说,必会破坏魏凛与魏衍的兄弟关系,他不欲如此,他不想让魏凛受到任何伤害,正在思考该如何作答,蓦地瞧见裴懿快步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攥着那片被撕下来的衣角。裴懿也瞧见了他,先是一喜,转而看到坐在他对面的魏凛,脸色立时冷下来。
第49章
裴懿寒着脸在沈嘉禾身边坐下来,看着对面的魏凛,也不做声。
沈嘉禾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知道,他若不回答,魏凛自然会去问薛灼,而薛灼与魏衍定然早有说辞,他已领略了魏衍的城府与心计,想来对方定有万全之策,不教魏凛生疑。
沈嘉禾看向裴懿,故意解释道:“我刚刚觉得口渴,房间又没茶水,所以下来找口水喝,正好遇到魏公子,便坐下来说了两句话。你怎么突然醒了?我看你方才睡得很沉。”
这大约是苏醒之后沈嘉禾第一次温言软语地同他说话,裴懿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疑惑丛生,但怒气仍是消了大半,和缓道:“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被一只老虎抓走了,一惊便醒了,发现你不在身边,吓了一跳,急忙出来找你。”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点微末的委屈道:“你倒好,却同别的男人在这里喝茶聊天,好生惬意。”
沈嘉禾微微笑了笑,并不接话,只道:“你渴不渴?”
裴懿拿起沈嘉禾面前的茶杯一口饮尽,放下茶杯,抓住沈嘉禾的手,道:“回去睡罢,明天还要赶路。”
沈嘉禾点头,转而对魏衍道:“时辰不早了,魏公子也早些安歇罢。”
看着裴懿与沈嘉禾携手离去的背影,魏凛心里犹如烈火烹油,嫉恨与怨妒几乎要将他摧毁。
他眼看着二人上了楼,进了房,立即起身上楼,推开薛灼的房门,大步进去,沉声道:“你现在就去官府,说在这家客栈见到了通缉令上的那两个人!”
薛灼犹豫片刻,道:“二公子……”
魏凛怒声打断他:“立刻!马上!”
薛灼只得领命而去。
魏凛一脚踢翻了近旁的桌椅,心中的愤怒犹如洪水猛兽,狰狞扭曲,连他自己都生出惧怕来。
******
回到房间,沈嘉禾默默无言,上床躺好。
裴懿跟着上床,望着沈嘉禾的后背,半晌,低声道:“嘉禾,我能抱着你睡么?”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沈嘉禾的回应,他便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
裴懿缓缓靠近沈嘉禾,然后把手搭在了沈嘉禾的腰上,见沈嘉禾没将他的手丢开,他便得寸进尺,将胸膛贴着沈嘉禾的后背,一只手从沈嘉禾的颈下绕过去,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轻轻拢住沈嘉禾的手,将沈嘉禾整个人都包在了怀里。沈嘉禾发丝柔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体香,好闻极了。裴懿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发情,嗓音低哑道:“那个小白脸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魏凛。”
裴懿道:“他喜欢你,对不对?”
沈嘉禾没有回答。
裴懿又道:“你喜欢他么?”
沈嘉禾睁开眼。外间的灯火透过稀薄的窗纸投射进来。他淡淡道:“不喜欢。”
裴懿沉声道:“我不许你喜欢他。你要是敢喜欢他,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就把他杀了。你只能喜欢我,别的男人看都不许多看一眼。”
沈嘉禾闭上眼,不作声。
裴懿仰起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温声道:“睡罢。”
******
沈嘉禾胡思乱想了许久,睡意来临,正自昏沉,忽然被人摇醒,就听裴懿压低声音道:“嘉禾,醒醒,我们被包围了!一定是那个小白脸干的,我一定要杀了他!”
沈嘉禾急忙坐起,向外看去,就见外间影影幢幢,犹如魑魅魍魉。他极力镇定下来,问裴懿:“怎么办?”
裴懿沉声道:“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只有一把匕首,加上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沈嘉禾,想要杀出重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裴懿拉着沈嘉禾下床,将他塞进衣柜里,沉声叮嘱:“你先躲一会儿,别怕,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沈嘉禾望着他,道:“裴懿,你自己走罢。”
裴懿道:“说什么傻话,我绝不会丢下你,就算死也要同你死在一处。”裴懿迅速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微微一笑,道:“但我还不想死,我还要当太子当皇上玩玩,我还想和你一起过很久很久的好日子。乖乖等着我。”裴懿关上柜门,手握匕首站在屋中,静静等待着。
静,死一般的静。
沈嘉禾蜷缩在逼仄的衣柜里,又闷又热,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不相信魏凛会这么做,他所认识的魏凛是一个纯粹又赤诚的男子,绝不会做出如此阴险的事来。
即使是自欺欺人,他也愿意如此相信。
寂静突然被打破!
先是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喊杀声、兵器相撞声、惨叫声……
沈嘉禾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柜门外惨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嘭!”似乎有人撞到了柜门上,将沈嘉禾吓了一跳,紧接着柜门开了一条缝,他透过缝隙看到满地的尸体堆积,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宛如人间地狱,而裴懿浑身浴血,手中长刀招招凌厉狠辣,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方寸之间的所有性命,不留任何活口。
这样的裴懿,令沈嘉禾心惊。
他不敢再看,急忙拉上柜门。
然而不过片刻,柜门猛地被拉开,一名士兵站在门外,向他举起了手中的刀,而不等刀落下,雪白的刀锋沾着鲜血穿胸而过,士兵双目圆睁,口吐鲜血而亡,尸体便砸在沈嘉禾身上。
沈嘉禾连推带踹将压在身上的尸体弄出去,但他已经暴露,不断有士兵试图冲过来,裴懿寡难敌众,被一步一步逼到了柜门前。他用身体挡住柜门,竭力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没有退路,左支右拙,转眼之间身上已挨了数刀。
沈嘉禾盯着裴懿的脊背,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出来。
裴懿蓦地惨叫一声,就见一截刀锋刺穿了裴懿的左肩,刀尖上的血滴在沈嘉禾的手上。
他知道,他们已经走到绝境。
没想到,他竟真的要与裴懿死在一处,当真是不死不休。
第50章
裴懿腰间膝上连中数刀,他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
官兵们死伤无数,幸存者将裴懿团团围住,个个目露凶光,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裴懿吐出一口血沫子,微微偏头,惨笑道:“嘉禾,对不起,我护不住你了。”
沈嘉禾心中一酸,道:“你这又是何苦?你若一个人走,没人拦得住你。”
裴懿道:“与其一个人独活,我更愿与你死在一处。”
沈嘉禾眼眶发热。这一刻,经年的苦痛折磨蓦然如石沉大海,而蜿蜒在岁月间的缱绻温存却若隐若现,如镜花水月,教他心潮起伏,感到无所适从。鬼使神差的,他忽然伸出手来,从背后拥住裴懿伤痕累累的身体,轻声道:“裴懿,其实我一直记得那年冬天初见,你握住我的手腕时掌心的温暖……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裴懿松开手中长刀,握住沈嘉禾环在他腰上的手腕,道:“我的掌心依旧温暖如初。”
但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沈嘉禾与裴懿不约而同地闭上眼,俱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围伺在旁的官兵们见裴懿的刀已脱手,似是已彻底放弃抵抗,对视两眼,然后一齐举刀向裴懿砍去。
千钧一发间,就在刀锋即将吻上裴懿的脖颈的前一刻,那些手握尖刀的官兵陡然睁大双眼,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吐血而亡,齐刷刷倒在尸堆上。
裴懿猛然睁眼,就见数十个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与所剩不多的官兵厮杀在一处,眨眼之间便将他们尽数屠杀,一个不留。他转过身,捧住沈嘉禾的脸,虚弱道:“嘉禾,我们得救了……”话音未落,他便眼前一黑,倒进了沈嘉禾怀里。
“裴懿!”沈嘉禾惊呼一声,接住他的身体,一抬眼,便看到了景吾和翳风。
景吾快步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揽过裴懿,对沈嘉禾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
沈嘉禾忙道:“但裴懿受了重伤,得赶紧看大夫。”
景吾略一沉吟,转头道:“翳风,你去抓个大夫来,和咱们一同上路!”
翳风即刻照办,景吾将裴懿抱起,唤上沈嘉禾,与数十黑衣人一同离开。
下楼时,沈嘉禾在一众围观者中看到了魏凛。
魏凛望着他,面无表情。
沈嘉禾急忙挪开眼。
他害怕从魏凛的眼神中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人生中美好的回忆本就不多,他一点一滴都不想毁掉,即使需要他自欺欺人也没关系。
******
马车在暗夜里平稳前行。
被翳风抓来的大夫正全神贯注地为裴懿疗伤,沈嘉禾在一旁帮忙。
裴懿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多达数十处,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大夫用针线缝合伤口时,裴懿也只是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哼。沈嘉禾将掌心贴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试图给他一点安慰。裴懿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些,嘴唇微动,似是在说些什么。沈嘉禾贴耳过去,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呓语道:“嘉禾……嘉禾……答应我……别离开我……我不能……不能没有你……”
沈嘉禾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平息片刻,附到裴懿耳边道:“放心罢,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
大夫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裴懿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毕,然后便被人带出了马车。
景吾进来,道:“你没事罢?”
沈嘉禾摇摇头,道:“没事。”
景吾沉默片刻,道:“若我等来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的确,裴懿若死了,这些人便也没了活路。
沈嘉禾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景吾便将其中曲折约略说了一遍,沈嘉禾听罢,只道是命不该绝,深感庆幸。
景吾道:“大夫说殿下何时能醒来?”
沈嘉禾道:“他伤得极重,大夫也不敢断言,只道是三天之内,且是在卧床静养的前提下,如今不住颠簸,便更不好说了。”
景吾沉吟片刻,道:“不如我们先寻个偏僻乡村暂避些时日,待殿下养好了伤再启程,你意下如何?”
沈嘉禾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
黎明时分,一行人行至一座小村庄。
景吾令其余死士自行隐匿,只剩他与翳风两人保护沈嘉禾和裴懿,然后寻了一户人家,编了一番说辞,又塞了几锭银子,暂住下来。
这户人家是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一个垂髫小儿,约莫四五岁,生得十分可爱。
三间瓦房,两室一厅,东室一家三口住着,西室原本是丈夫的母亲住着,去岁老母病势,便一直空着。
房屋虽简陋,但干净整洁。
将裴懿安置好后,沈嘉禾洗漱一番,又用了些粗茶淡饭,便上床补眠。他为了照顾裴懿一夜没合眼,早已困倦至极。
裴懿躺在里侧,沈嘉禾睡在外侧。
他闭上眼,闻着裴懿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头西斜。
一睁眼便看见了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裴懿。
他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进阳光里。
这大概是沈嘉禾平生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他的眉很浓,鼻很挺,唇很薄,很是英俊。
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沈嘉禾靠近他一点,不知是对裴懿还是对他自己道:“如果你在明日第一缕晨光照进来之前醒过来,我便原谅你。”
第51章
沈嘉禾和农户一家一起吃晚饭。
丈夫名叫季常,妻子名叫许绣心,夫妻二人皆是温良淳厚之人,待人和善有礼。他们的小儿子名叫季念许,乳名唤作念念,刚满五岁,正是最调皮可爱的年纪。
饭桌摆在院中的枣树下。枣树应有许多年头了,有一人合抱粗细,高十数丈,枝繁叶茂,结满了青枣。沈嘉禾忽然想起幼时院中的葡萄树,每到夏天也如这株枣树一般,缀满一串串青葡萄,他总是等不及葡萄成熟便偷偷摘来吃,那种酸涩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晚饭很简单,两道农家小炒配窝头,还有一碗稀粥。但极是可口,沈嘉禾吃得很饱。
饭后,夫妻俩去收拾,沈嘉禾则陪念念坐在枣树下乘凉。
念念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盯着沈嘉禾看。沈嘉禾便也托着腮看他,微微笑着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么?”
念念脆生生道:“因为你生得好看,比花还好看。”
沈嘉禾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压低声音道:“那和你娘比呢?我好看还是你娘好看?”
念念回头往灯火里望望,然后站起来走到沈嘉禾身边,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比我娘好看,千万别教我娘知道。”
沈嘉禾笑起来,将念念抱坐在他膝头,亦小声道:“放心罢,我会替你保密的。”
念念小脸红彤彤,盯着沈嘉禾道:“等我长大了娶你做媳妇好不好?就像我爹和我娘那样。”
沈嘉禾笑不可抑,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你是不能娶我的。”
念念露出疑惑的表情,挠挠头道:“为什么?”
沈嘉禾想了想,道:“你爹是男子,你娘是女子,男子与女子成亲是天经地义,你我皆是男子,男子与男子不能成亲,只能做朋友。”
念念依旧似懂非懂,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和屋里躺着的那个哥哥是朋友么?”
沈嘉禾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微微点头,道:“但他是个坏朋友,总爱欺负人。”
念念道:“他再欺负你你便叫我过去,我帮你打他,我很厉害的,村里的小孩都怕我。”
“你这么厉害呀,”沈嘉禾笑道:“你会功夫么?”
“会呀,”念念认真点头,“我爹教我的。”
说着,念念从沈嘉禾膝头下去,煞有其事地打了一套拳,还真的打得有模有样。
沈嘉禾拍手赞道:“念念真厉害。”
念念停下来,跑到沈嘉禾跟前,道:“等我长到我爹那么高我会更厉害的,有我保护你,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沈嘉禾替他擦汗,笑道:“嗯,念念真棒。”
月亮已经爬上来,繁星点点,夜色迷人。
念念已伏在他膝上睡着了,沈嘉禾轻轻拍着他的背,口中哼着一首儿时母亲时常唱给他听的歌谣。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如果生活真能如歌谣中所唱的那般,那该有多好。
季常过来把念念抱走了。
沈嘉禾独坐庭中,吹着夜风,仰望星空,听着虫鸣,觉得这一刻真是美不可言。
******
沈嘉禾在鸡鸣声中醒来。
天还没亮。
外间已有了响动,沈嘉禾听到季常和许绣心在压低声音说话。
他翻个身,面对着窗户。
裴懿便躺在窗下。
窗户开着,能看到庭中枣树。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懿的眼睫。
他默念:别醒,别醒,别醒……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裴懿静静地躺着,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在第一缕阳光穿过枣树的枝叶射进来的刹那,裴懿的睫毛突然颤了颤,紧接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一刹那,沈嘉禾觉得他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裴懿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微微偏头,便与沈嘉禾四目相对了。
沈嘉禾如遭雷击,猛地坐起,急忙就要下床去,却被裴懿抓住了衣角,他不小心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嘶哑道:“你去哪儿?”
沈嘉禾背对着他,低声道:“你……你一定很渴吧?我去给你倒水喝。”
裴懿道:“我不想喝水,我只想看你。”
沈嘉禾却不回头,道:“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裴懿哑声道:“哪里都不舒服。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有没有心疼我?”
沈嘉禾道:“你放开我,我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裴懿强忍疼痛挣扎着坐起来,从后面抱住沈嘉禾,委屈道:“你都不心疼我,我好难过。”
沈嘉禾想推开他,但又不敢碰他,因为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只好任他抱着,道:“你别乱动,当心伤口裂开。”
裴懿道:“裂就裂吧,反正你也不心疼我。”
沈嘉禾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叹了口气,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裴懿道:“那你别跑。”
沈嘉禾道:“我不跑。”
裴懿这才松开他,沈嘉禾回身,将枕头垫高让裴懿靠着,道:“我去倒杯茶来。”
沈嘉禾去倒茶,裴懿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眨一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沈嘉禾端着茶回来,颔首低眉地坐在床边,道:“喝吧。”
裴懿道:“我端不住,你喂我喝。”
沈嘉禾犹豫片刻,把茶杯举到他唇边。
裴懿张嘴,含住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地将一杯凉茶喝完,顿时觉得喉咙舒服了很多。
“你怎么不看我?”裴懿道。
沈嘉禾放下茶杯,淡淡道:“你有什么好看。”
裴懿笑起来,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哎呦”一声,沈嘉禾瞧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去,低声道:“你饿不饿?”
裴懿道:“饿,饿死了。”
沈嘉禾道:“我去让人给你做饭。”
裴懿道:“我还可以再忍一会儿,我现在只想和你说说话。”
沈嘉禾默了默,道:“你说罢。”
裴懿道:“谁救了我们?”
沈嘉禾道:“景吾和翳风。”
裴懿道:“他们是谁?”
沈嘉禾抬眼看他,道:“你的下属。”
裴懿又道:“我睡多久了?”
沈嘉禾道:“一天两夜。”
裴懿看一眼屋子,道:“这是哪儿?”
沈嘉禾道:“一户农家,我们会在这里暂住几日,待你伤好些再走。”
该问的都问完了,裴懿沉默片刻,殷殷地看着沈嘉禾,道:“我醒了,你高不高兴?”
沈嘉禾扪心自问:裴懿醒了,我高兴么?
他似乎……是有些高兴的。
但他不想教裴懿知道。
沈嘉禾淡淡道:“我无所谓高不高兴。”
裴懿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又微微笑起来,道:“我却高兴得很,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又能看到你了。只要一看到你,我便觉得满心欢喜。”
第52章
早饭后,沈嘉禾把裴懿丢给景吾照顾,便牵着念念出门去了。
走出村庄,来到田野。金色的麦田一望无际,夏风吹拂,麦浪涌动。
农人们正忙着收割,弯着腰,拿着镰刀,一把接着一把地割着麦子。
沈嘉禾问:“念念,你知道你们家的田地在哪里么?”
念念点头道:“知道啊。”
沈嘉禾道:“你带我过去好不好?”
念念道:“好。”
来到季家的麦田,夫妻俩正在田里忙活。
“爹!娘!”念念站在田埂上大声喊。
夫妻俩直起身,回头看过来,季常扬声道:“你们跑田里做啥?热得很,快回家去罢!”
沈嘉禾让念念在田埂上站着,自己走进麦田,沿着田垄,小心避开麦茬往前走。到了许绣心跟前,他道:“大嫂,你去陪念念玩会儿罢,我来帮你割。”
季常笑道:“你会么?”
沈嘉禾诚实道:“虽然以前没割过,但看起来还蛮简单的。”
季常笑道:“媳妇儿,把镰刀给他,让他试试手。”
许绣心便把镰刀递给他,不放心地嘱咐道:“这镰利得很,当心割到手。”
沈嘉禾接过来,道:“好,我会当心。”
季常手把手教他该怎么割,沈嘉禾很快学会,但割得慢,不一会儿就被季常超出一大截。
隔壁田里的一位大娘问季常:“那小公子是谁呀?长得可真好看。”
季常简单道:“过路人而已,遇上点事,在我家留宿几天。”
大娘忍不住再次感叹:“长得真是好看,仙童下凡似的。”
不多时,季常家的麦田旁便围了许多人,一边盯着沈嘉禾看一边“窃窃私语”,甚至有人直接问沈嘉禾:“小公子,你婚配了不曾?”
沈嘉禾窘迫难当,未及答言,便听有人笑道:“徐大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要把你家月娥许给他不成?你瞧瞧人家这模样,你家月娥配得上么?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不知是谁接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众人立时哄笑成一片。
季常看不下去,过来赶人:“不干活了你们?当心明天下大雨把麦子拍在地里,你们全都喝西北风去。快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嬉笑几句,三三两两散去。
季常叹道:“人长得太好看也怪麻烦的,你是不是经常被人围观啊?”
沈嘉禾有些尴尬,道:“本来想给你帮忙的,反倒给你添麻烦了。”
季常笑道:“没事,你去歇着罢,让念念他娘过来。”
沈嘉禾听了季常方才所言,知道收麦子耽误不得,万一真下雨了,收成恐怕要大受影响,于是点点头,放下镰刀,转身出了麦田,将许绣心换回去,和念念一起坐在田埂上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念念跑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个西瓜。沈嘉禾起身接过来,问道:“哪儿来的?”
念念伸手一指,道:“那边地里摘的。”
沈嘉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老伯站在地头上遥遥朝他招手,喊道:“吃罢!甜得很!”
沈嘉禾笑着点头,席地坐下来,双手拿着瓜往地上一磕,磕出一条裂缝来,然后用力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给季常和许绣心拿过去,另一半留给他和念念吃。因为没刀切,沈嘉禾也不管是否雅观了,学着念念直接用手挖着吃。西瓜又脆又甜,一直甜到人心里去。念念流了满下巴的西瓜汁,沈嘉禾看着他笑,念念便也看着他笑,两个人越笑越大声,引得坐在田里吃瓜的季常和许绣心好奇地望过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正笑着,忽然听到有人唤他,沈嘉禾回头一看,见是翳风,蓦地有些窘迫,忙回头擦了擦嘴,正了正颜色,这才起身道:“有事?”
翳风怔了片刻,咳嗽一声,道:“公子找你。”
沈嘉禾道:“找我做什么?”
翳风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沉默片刻,咬牙吐出两个字来:“喂饭。”
沈嘉禾顿时哭笑不得,无语片刻,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走罢。”
******
刚进院子,就见景吾坐在门槛上,满面愁云惨雾,一见沈嘉禾进来,急忙站起来,喜道:“你可回来了!”
景吾很少有这样不沉稳持重的时候,沈嘉禾不由笑起来,道:“你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笑!”景吾道:“如果不是你硬把殿下丢给我照顾,我也不会愁到这种地步。你……”他忽然顿住,似乎想笑,但忍住了,道:“你快进去罢,殿下一直找你呢。”
沈嘉禾道:“那你带着念念罢,别让他乱跑。”
念念急忙道:“不要,我要跟着你。”
沈嘉禾劝道:“里面那个人很凶的。”
念念中气十足地“哼!”了一声,道:“我也超凶的,才不怕他。”
沈嘉禾笑道:“好罢,那你一会儿别出声,就在我身边乖乖坐着,好不好?”
念念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沈嘉禾便牵着念念进了屋。
甫一进屋,就听裴懿道:“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你半天了。”
沈嘉禾道:“没去哪儿,随便走走,你找我做什么?”
裴懿正要说话,忽然笑起来,道:“你去偷瓜吃怎么也不给我带一块回来?”
沈嘉禾疑惑,忽然想到什么,抬手往脸上一摸,果然摸到一粒西瓜籽,顿时红了脸,低头看念念,见他正捂着嘴笑呢,沈嘉禾也忍不住笑起来,道:“小坏蛋,存心看我出糗是不是?”
念念双手抱住他的腿,扬起小脸望着他,道:“你别生气,我……”
他还没说完,裴懿就指着他道:“嘿,小屁孩,别乱抱,快撒手!”
念念被他吓住,身子一扭躲到沈嘉禾身后去了。
沈嘉禾瞪裴懿一眼,道:“你别冲孩子喊,当心吓着他。”
裴懿第一次看到念念,猜道:“是这户人家的小孩?”
沈嘉禾点头,道:“嗯。”
裴懿看着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念念,道:“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
念念怯生生道:“我叫季念许,你可以叫我念念。”
“念念?”裴懿道:“几岁了?”
念念道:“五岁。”
裴懿笑道:“挺可爱的。”
沈嘉禾道:“你找我干嘛?”
裴懿立时委屈巴巴道:“我快饿死了,你都不管我。”
沈嘉禾道:“景吾不是在么?”
裴懿道:“我又不认识他,让他喂我吃饭多尴尬,我要你喂我。”
念念插嘴道:“你都这么大了为啥还要人喂你吃饭?我三岁就自己吃饭了。”
沈嘉禾没忍住笑出声来。
裴懿怒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念念做了个鬼脸,不说话了。
饭菜早已备好,就放在床头。
沈嘉禾没奈何,只好在床边坐下来,拿起碗筷,一口饭一口菜地喂裴懿吃饭。
裴懿吃着饭嘴还不闲着,问东问西,沈嘉禾懒得搭理他,喂完饭就要走,却被裴懿拉住,扭扭捏捏道:“我想……想那个。”
沈嘉禾急忙捂住念念的耳朵,怒道:“你当着孩子的面浑说什么?”
裴懿一脸无辜道:“我、我说什么了?”
沈嘉禾冷冷道:“你别痴心妄想了,我绝不会再和你做那种事。”
“那种事?”裴懿恍然大悟,一脸坏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现在浑身是伤动也不能动怎么和你做那种事啊?除非你愿意坐上来自己动……”
“裴懿!”沈嘉禾怒声打断他:“你住口!”
裴懿乖乖住口,顿了顿,道:“其实我刚才是说……我想撒尿。”
沈嘉禾霎时又恼又窘,拉着念念径直往外走。
裴懿在后面喊:“你别走啊!我真的快憋不住了!沈嘉禾你给我回来!”
沈嘉禾在心里恶狠狠道:憋死你算了!
第53章
裴懿昏迷不醒的时候,沈嘉禾可以同他睡一张床,现在裴懿醒了,沈嘉禾是断不肯再与他同睡的,于是央着季常在院中铺了一张草席一床被子,独自睡在院子里,比睡屋里还凉快些许。
沈嘉禾枕着手臂,望着夜空繁星,思绪飘来荡去,时而想起幼时,时而想起困在浔阳的叶嘉泽,时而想起裴懿。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裴懿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也拿不准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裴懿。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门响。
起身一看,竟是裴懿开门出来了,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你出来做什么?”沈嘉禾压低声音道。
裴懿走到跟前,呲牙咧嘴地坐到床铺上,望着沈嘉禾,低低地道:“我一看不到你便特别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能和你一起睡么?”
“不能。”沈嘉禾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懿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沈嘉禾道:“不能就是不能。”
裴懿道:“你不让我和你一起睡我就睡不着,我睡不着伤就好得慢,好得慢就得在这儿多住几天,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你好意思一直麻烦人家么?”
沈嘉禾不说话了。
裴懿继续道:“你是担心我轻薄你么?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现在重伤在身,有心无力,对你完全够不成威胁。”说着,他又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沈嘉禾,道:“喏,给你防身,我要是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就插我一刀。”沈嘉禾正犹豫要不要接,裴懿便把匕首硬塞到他手里,然后径自在他旁边躺下来,感叹道:“好美的夜空,你怎能一人独享,也太自私了。”
沈嘉禾怔怔坐了片刻,攥着匕首躺下来,侧身背对着裴懿。
裴懿唤他:“嘉禾。”
沈嘉禾不作声。
裴懿径自道:“其实……我有些怕。”
沈嘉禾闻言一怔。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从裴懿口中听到“怕”这个字。
沈嘉禾犹豫片刻,问:“怕什么?”
裴懿缓缓道:“怕很多东西。比如永远不能恢复记忆,比如莫测的前路……但最怕的,是你不要我。”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睡罢,睡着了就不怕了。”
裴懿笑起来,道:“你这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沈嘉禾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裴懿翻个身,看着沈嘉禾洁白的后颈,轻声道:“我怕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所以我得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嘉禾,我喜欢你,全天下最喜欢你。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呀?不用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你只用喜欢我一点点,我便心满意足了。”
沈嘉禾心道:“我死都不会喜欢你。”
裴懿低低叹了口气,道:“嘉禾,做个好梦。”
******
沈嘉禾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裴懿抱在怀里,急忙推开他起身,便看到念念正蹲在一旁捧着小脸静静看着他们,顿时有些窘。
裴懿被他推到伤口,疼得倒抽凉气,怕沈嘉禾生气,急忙解释道:“不是我主动抱你的,是你自己往我怀里钻的。”
“你闭嘴!”沈嘉禾穿上鞋,快步进屋去了。
裴懿望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勾唇浅笑。
念念用手指戳戳裴懿的肩膀,裴懿回头,笑道:“小屁孩,你怎么在这儿?”
念念不高兴道:“我不是小屁孩,我叫季念许。”
裴懿心情好,揉揉他的小脑袋,笑道:“我偏要叫你小屁孩,不服你咬我啊。”
念念“哼”了一声,道:“等我牙长齐了再咬你。”
裴懿哈哈大笑,道:“牙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哈哈哈!”
念念气鼓鼓,站起来要走,突然听到鸟叫声,抬头看去,就见枣树枝头站着一只喜鹊,他担心喜鹊啄他的枣,于是从地上捡小石头丢它,喜鹊差点被砸中,展翅飞走了,飞走之前拉了一泡屎。
屎从天降,不偏不倚,正落在裴懿头上。他还以为自己被掉下来的枣砸中了,抬手一摸,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念念哈哈大笑。
裴懿厉声咆哮:“翳风!”
翳风应声而来,一眼瞧见裴懿头顶那坨鸟屎,也不敢笑,沉着脸问:“公子有何吩咐?”
裴懿指着天上已经飞远只剩一个小黑点的喜鹊,恶狠狠道:“把那只该死的鸟给我杀了!”
念念忙道:“不能杀喜鹊!喜鹊是报喜的好鸟,杀喜鹊你会倒大霉的。”
裴懿怒道:“快去!”
念念眼疾手快,赶紧抱住翳风大腿,哀求道:“大哥哥,求你了,不要杀喜鹊。”
翳风左右为难,抬头望天,那个小黑点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垂首看向气急败坏的裴懿,犹豫片刻,道:“公子,那只鸟已经不见了。”
许绣心听见院子里喊打喊杀的,放下手中活计出来察看,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动静?”
念念放开翳风跑到他娘跟前,贴着他娘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许绣心忍不住笑道:“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公子,被喜鹊粪砸中是好事,说明你要走桃花运了。”
裴懿半信半疑,道:“真的?”
许绣心点头,笑道:“每年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所以喜鹊能给人带来好姻缘,你今日被喜鹊粪砸中,说明你的姻缘要到了。”
裴懿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觉有些高兴起来。
许绣心又道:“公子稍候,我这就给你烧水洗头。”
裴懿点点头,道:“有劳大嫂了。”
许绣心拉着念念回屋,念念问他娘:“娘,被喜鹊粪砸中真的会走桃花运么?”
许绣心小声道:“娘瞎掰的,鸟屎落头上是要倒霉的。”
念念捂着嘴笑。
许绣心笑道:“你可别说漏嘴了。”
念念笑着点头。
热水很快烧好,许绣心唤来沈嘉禾,道:“嘉禾,帮你家公子洗洗头。”
沈嘉禾道:“好。”
待许绣心走了,裴懿撇撇嘴,道:“若是我叫你,定要推三阻四不情不愿,别人叫你倒答应得干脆。”
沈嘉禾不理他,径自解开他的发髻,把他的头按在水盆边,长发放在水中,用瓢舀起热水往他头上淋。
裴懿嘴不闲着,喜滋滋道:“大嫂刚才说,被鸟粪砸中预示着我要走桃花运了,我觉得这朵桃花一定就是你。”
沈嘉禾抓一把麦秸灰涂抹在湿发上,凉凉道:“你想太多了。”
裴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我一定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沈嘉禾觉得同他说话就是浪费唇舌,懒得再开口,十分敷衍地给他洗完头,擦擦手走了。
裴懿抹一把脸上的水,自言自语道:“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有我的,嘿嘿,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还没走远的沈嘉禾:“……”
这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第54章
裴懿身体底子好,所以恢复得快,几日光景,他的伤便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的伤一好,沈嘉禾便没法再躲着他。沈嘉禾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连念念都看不下去,跟沈嘉禾说悄悄话:“他怎么像个跟屁虫一样?”沈嘉禾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特别烦人。”
这日晚饭后,沈嘉禾去向季常辞行。
“明天就走么?”季常颇为惋惜道:“还挺舍不得你的,念念一定会伤心的。”
念念白日里玩得太疯,这会儿已经在季常怀里睡着了。沈嘉禾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脑袋,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沉默了一会儿,季常忽然道:“孩儿他娘,你去准备些干粮,让他们明天带着路上吃。”
许绣心答应一声,起身去了,沈嘉禾原想说不必忙活了,但心知劝不住,便没有作声,又和季常闲话两句,便起身了。
时辰尚早,无心睡眠,沈嘉禾径自出门,信步走在夜色里。
路过别家门户,能窥到几点灯火,能听到各色人声,教他无端生出羡慕来。他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只是想想便觉得幸福。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分,他注定要孤苦伶仃走完这一生。
正出神,左肩忽然被拍了一下。
沈嘉禾吓了一跳,向左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又往右看,便看到了裴懿的笑脸。
“幼稚。”沈嘉禾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裴懿走在他旁边,笑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幼稚。”
沈嘉禾语气平平道:“我是不是应该心怀感激?”
裴懿摸摸鼻子,道:“那倒不用,我只是想让你赏个笑脸。你看你对别人都是言笑晏晏的,唯独对我冷若冰霜,我真的特别委屈。”
委屈?呵,沈嘉禾几乎要气笑了。他语气冷淡道:“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裴懿道:“这路是你开的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着你了?”
沈嘉禾一个字也不想与他多说,加快步子往前走,裴懿便不紧不慢地赘在他身后,还优哉游哉地吹起了口哨。沈嘉禾初时没在意,听了两耳朵之后,蓦然觉得这调子十分耳熟,细听之后,才发现裴懿吹得正是他给念念唱过的那首童谣《山波羊》。
沈嘉禾停下来,回头看着裴懿,沉声道:“不许吹。”
这首童谣里交织着太多美好的回忆,他不想从最讨厌的人嘴里听到它的曲调。
裴懿置若罔闻,反而吹得越发响亮了,大摇大摆走到沈嘉禾跟前,挑衅似的,凑到他耳朵旁边吹。沈嘉禾心中气恼,伸手就去捂裴懿的嘴。裴懿被捂住了嘴,顺势吻了一下沈嘉禾的手心。沈嘉禾仿佛被马蜂蜇了一般,急忙松手,恨恨地瞪了裴懿一眼,转身便走。刚走出几步,猛地听到两声狗叫,循声看去,就见斜刺里冲出一只大黑狗,直朝沈嘉禾扑来。
沈嘉禾平生有三怕,一怕裴懿,二怕蛇,三怕狗。
他吓坏了,转身便逃,直直撞进了裴懿怀里。
裴懿急忙搂住他,抬腿就给了扑到跟前的大黑狗一脚,大黑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沈嘉禾把脸埋在裴懿怀里,不敢抬头。
裴懿搂着他,柔声哄道:“不怕不怕,狗已经被我打跑了。”
沈嘉禾这才抬起头来,回头一看,果然不见大黑狗的踪影,心下放松,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和裴懿抱在一起,顿时既窘迫又尴尬,挣扎着要从裴懿怀里出来:“你放开我!”
裴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里肯撒手,佯装不满道:“好没良心呀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往我怀里扑,现在危险解除就翻脸不认人了,做人可不能这样,要知恩图报,知道么?”
沈嘉禾辩解道:“我才没往你怀里扑,是你刚好站在我身后而已。”
裴懿道:“那你说是不是我帮你把狗给撵走了?”
沈嘉禾不说话了。
裴懿又道:“你若是教那狗咬了,不幸染上疯狗病,那可就没命了。所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则当以身相许,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这要求不过分吧?你连这点报答都不愿意,真真是忘恩负义,教人心凉。”
沈嘉禾哑口无言。
他此刻宁愿被那狗咬一口,也好过被裴懿这般摆弄。
裴懿见他不说话也不挣动了,便当他是愿意了,眉开眼笑道:“这才乖嘛。”
沈嘉禾偏过头去不看他,淡声道:“你还要抱多久?”
裴懿笑道:“天长地久。”
沈嘉禾小声骂道:“无赖。”
裴懿挑眉笑道:“我还能更无赖一点。”
话音方落,他低头便吻上了沈嘉禾的唇。
沈嘉禾没有防备,轻而易举被他撬开牙关长驱直入肆意舔舐。
裴懿一只手便压制住了他的所有挣扎,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不让他躲避,粗暴而又极富技巧地亲吻他。
情欲在唇舌勾缠中轻而易举被挑起,下贱的身体早已被驯化,不管他的内心如何抗拒,面对裴懿的求欢,他的身体总是表现得像个氵壬荡的欲奴,乖巧地给出主人想要的反应。
裴懿更是欲火中烧,胯下之物硬得发疼。他将沈嘉禾紧紧地压在旁边的墙上,放开被蹂躏得通红的嘴唇,喘着粗气哑声道:“嘉禾,我想要你,我忍不住了……你的身体告诉我,你也想要我,给我好不好?宝贝儿……”说着,他便来解沈嘉禾的腰带。
沈嘉禾浑身酥软无力,完全反抗不了裴懿的动作。他无比绝望,带着哭腔决绝道:“裴懿,你今日若是要了我,我便恨你一辈子!”
裴懿猛地僵住,停下所有动作。
片刻之后,他将沈嘉禾已经被解开的腰带重新绑好,动作轻柔地将人拥进怀里,叹息一声,低声道:“我错了,我一时精虫上脑色迷心窍失了神智,你就原谅我这一回罢,好不好?”
沈嘉禾感到难以置信。
以前,无论他怎么哀求怎么反抗,裴懿全不放在心上,想要便必须要,绝不会委屈自己忍着。
平生第一次,裴懿在这种关头停了下来。
在离开浔阳时,裴懿说他会改,沈嘉禾不相信。
而现在,沈嘉禾想,或许裴懿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你先放开我。”沈嘉禾低声道。
裴懿立即照做。
沈嘉禾靠着墙,整理好衣襟,沉默片刻,低着头道:“我们回去罢。”
裴懿忙道:“好。”
同来时一样,依旧是沈嘉禾在前面走,裴懿在后面跟着。
沈嘉禾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他心上,教他心里七上八下。
“嘉禾!”裴懿忽然唤他一声。
沈嘉禾听他语声有异,回头问道:“怎么了?”
裴懿快步来到他身边,抬手一指,道:“你看!”
沈嘉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火光冲天,将黑夜撕裂。
而着火的地方,似乎正是季家所在的方位。
沈嘉禾骤然心惊,向着火光拔腿狂奔!
第55章
远远地便听见刀剑之声。
裴懿拉住沈嘉禾,把他拽进一道暗巷,沉声道:“我知你担心季常一家,但休要轻举妄动,你且在此躲藏片刻,我去瞧瞧到底出了何事,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季常一家无虞。”
沈嘉禾犹豫片刻,用力点头。他很想跟去,但心知自己去了也只会是累赘,毫无助益,好比上回,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裴懿也不会被围追堵截坠下悬崖。他语带恳求道:“你一定要救他们。”
裴懿道:“我会的,放心罢。”语罢,他再不耽搁,运起轻功,转瞬便没了踪影。
沈嘉禾贴着墙滑坐在地,蜷缩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身子微微发着抖。他不住地在心中向各路神佛祈求,他愿以自己的寿数为抵,求他们保佑季常一家三口平安无事。
每时每刻都仿佛在地狱里煎熬,比裴懿凌虐他时还要痛苦千百倍。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刀剑之声渐渐平息,整个村子寂静一片,连狗叫声都了然无闻。
沈嘉禾扶着墙站起来,刚挪动脚步,就见巷口猛然出现一道人影,虽然看不清脸,但只看身形他便知道来者何人。他低而颤地唤道:“裴懿。”
“是我。”裴懿快步走到沈嘉禾面前。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沈嘉禾心惊。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怕听到教他心碎的答案。
裴懿沉默地望着他。沈嘉禾从这沉默里嗅到了绝望的味道,他再次唤道:“裴懿……”
裴懿沉声开口,简洁道:“季常和许绣心死了,念念活着。”
沈嘉禾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只觉彻骨寒意从脚底疾速漫上来。
他闭上眼,颤声呢喃:“你说会保他们一家无虞,你说过的……”
裴懿伸手要抱他,却在触到他的瞬间被沈嘉禾狠狠推开。
“都怪你!”沈嘉禾恨声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便不会死!”
裴懿蛮横地将他按在怀里,道:“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没保护好他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他没有说下去,顿了顿,道:“伤心便哭出来,别憋在心里。”
沈嘉禾不哭。哭是最没意义的事。他深吸两口气,道:“裴懿,带我去找念念。”
裴懿沉声道:“好。”
******
沈嘉禾踏着尸体铺成的路来到季家门前。
房子已被烈火吞噬,枣树也不能幸免,火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世事难料,不过须臾之间,却已物是人非。
沈嘉禾从景吾怀里接过念念。
“他只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景吾道:“没有受伤。”
沈嘉禾抱着念念幼小的身体,沉默片刻,道:“季常和许绣心的尸体呢?”
景吾道:“已安置妥当。”
沈嘉禾道:“带我去看看。”
景吾看向裴懿,见裴懿点头,便前头带路,沈嘉禾抱着念念跟上。
季常和许绣心紧挨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季常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许绣心围着围裙,双手沾满面粉。
沈嘉禾心痛如绞。
他强忍泪意,沉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默立许久,他才继续道:“季大哥,季大嫂,你们放心,从今天起,我会将念念当作亲生儿子,抚养他长大成人,教他读书,育他成才。”
沈嘉禾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裴懿,道:“在离开之前,一定要厚葬他们。”
裴懿点头,道:“我会的。”
******
沈嘉禾带着念念睡在马车上。
他轻轻拍打着念念的身体,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那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念念醒过来。
“念念醒了,”沈嘉禾摸摸他的小脸,微笑着道:“睡得好不好?”
念念坐起来,揉揉眼睛,左右望望,道:“我爹我娘呢?”
沈嘉禾心中一酸,微微哽咽道:“你爹和你娘……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念念澄澈的大眼睛中立时浮起水汽,带着哭腔道:“他们是不是死了?”
沈嘉禾原以为他太小,根本没有生死的概念,却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
念念接着道:“咩咩死的时候,爹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沈嘉禾强笑着问:“咩咩是谁?”
念念道:“咩咩是我养的一只小羊,但我没照顾好它,害它生了病,没多久就死了,爹娘把它埋在了房后的草地里,我伤心了好久。”两颗泪珠滚出眼眶,念念抽噎着道:“爹娘也会被埋进土里么?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沈嘉禾为他擦掉眼泪,微笑着道:“虽然你看不到他们,但他们依旧会陪在你身边,他们会化成风,化成雨,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呵护你,就像他们还活着时那样。”
念念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来,哭着道:“可我还是想让他们活着……嘉禾哥哥,你让他们活过来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沈嘉禾将他小小的身体拥进怀里,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声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念念哭得喘不过气来,沈嘉禾心疼极了,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紧紧抱着他,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
念念哭了许久才停下来,沈嘉禾为他拭去泪痕,柔声道:“念念,你愿意认我做义父么?我会替你爹娘照顾你,只要我活着,便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无忧。”
念念思索片刻,点头道:“我愿意。”
******
季常和许绣心便合葬在田埂上那棵大树下。
徐大娘说,这棵树叫合欢树,已经历三百年风吹雨打。
叶间枝上,绒花朵朵团团。
风来了,花叶曳曳娑娑,沙沙作响,宛如恋人絮语。
沈嘉禾跪下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来,唤念念过来,道:“念念,过来给爹娘磕头。”
念念听话地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时已泪流满面。
“爹,娘,你们总说我太爱哭了,还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再哭这一回,以后便再也不哭了。”念念边哭边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嘉禾爹爹会照顾我,我也会乖乖听话,会学好,不给你们丢脸。”
沈嘉禾扶他起来,抚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
念念自己擦掉眼泪,仰起脸问:“嘉禾爹爹,我们是要离开这儿了么?”
沈嘉禾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裴懿,道:“对,一会儿就走。”
念念道:“去哪儿呀?”
沈嘉禾望着无垠田野,沉默片刻,道:“去远方。”
第56章
毕竟年纪小,悲伤容易被忘却,或者只是被当下的快乐包裹了起来,在岁月流逝中缓慢发酵。
念念第一次出远门,就像沈嘉禾第一次离开逍遥王府时那样,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和热情。
蓦然肩负起一个小小孩童的人生,沈嘉禾压力如山重。
他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却在一夕之间成了一个五岁男孩的父亲,他无措又忐忑,担心自己不能将念念养育好,担心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并不退却,待他适应了这个巨大的转变,他有信心能做得越来越好。他目前要做的,便是照顾好念念的衣食起居。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因为他已经伺候了裴懿十几年。那么难伺候的人他都能照顾得妥妥帖帖,更何况是乖巧听话的念念。
沈嘉禾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念念身上,这让裴懿很是不满。
为了让沈嘉禾多多关注自己,他便去讨念念欢心,这样沈嘉禾关心念念的时候便能顺便关心一下他,裴懿很是为自己的机智感到窃喜。出乎意料的是,念念竟然很喜欢同他在一起。裴懿带他骑马,带他上树抓鸟下河逮鱼,还会教他一些基本的拳脚功夫。念念对习武表现出了蓬勃的热情,反而对沈嘉禾教他读书兴致寥寥。沈嘉禾听裴懿说,念念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沈嘉禾为此很有些苦恼,因为他私心里更想让念念从文。但沈嘉禾也不愿强迫念念,只能等念念再大些,让他自己做选择。
这日,他们露宿荒野。
裴懿带着念念抓野兔去了,沈嘉禾留在马车上,籍着烛光看书。
约莫翻了十来页,忽听到念念兴奋的声音:“沈爹爹!我抓到一只好肥的兔子!”
放下书,起身下车,就见念念提着兔子耳朵跑过来,一脸高兴道:“我们今晚可以烤兔子吃。”
沈嘉禾笑着应了声“好”。
念念回身,朝身后不远处正与景吾说话的裴懿招招手,道:“裴爹爹,你快来教我烤兔子!”
沈嘉禾闻言一震。
他清楚听到,念念唤裴懿“裴爹爹”。
他看向正走过来的裴懿,后者一脸得色,笑望着沈嘉禾。
沈嘉禾转头便走。
裴懿忙唤来景吾嘱他教念念烤兔子,自去追沈嘉禾。
沈嘉禾走到一条小河边,被截断前路,只得沿着河岸往前走。
裴懿快走两步,挡在沈嘉禾身前,嬉皮笑脸道:“这荒郊野外的怎能乱走,万一遇上野兽多危险啊。”
沈嘉禾冷眼看着他,气恼道:“你比野兽危险百倍千倍。”
裴懿笑道:“我便当你是在夸我。”
“不可理喻。”沈嘉禾转身欲走,却被裴懿抓住了手,他回头瞪他,怒道:“放开!”
“不放,我好久没跟你单独相处了,才不会轻易放你走。”裴懿不由分说将沈嘉禾扯进怀里紧紧抱住,道:“我恐怕是喜欢你喜欢得疯魔了,你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悠,我却还是觉得特别特别想你。你却无情得很,连个眼神都吝于给我,成日围着那个小屁孩转悠,我都快嫉妒死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讨小屁孩欢心,就为了能顺便讨得一点你的关注,我容易吗我。”他越说越觉得委屈,恨不得咬沈嘉禾一口出气,却又舍不得,只愤愤地“哼”了一声作罢。
沈嘉禾怒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利用念念,不该欺骗他的感情!”
裴懿松开沈嘉禾,看着他的眼睛,诚挚道:“我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是在利用他讨你欢心,但我现在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想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他顿了顿,道:“我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你又不能给我生孩子,所以我就想着,干脆把念念当作咱俩的孩子来养,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多好呀,你说是不是?”
沈嘉禾因为“一家三口”这四个字而蓦地心跳加速。
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浮起,却又被他迅速压下去。
沈嘉禾淡漠地看着裴懿,道:“谁跟你一家三口?你是有妻室的,她自然会为你生儿育女。念念我自己养,不用你瞎操心。”
裴懿斩钉截铁道:“我绝不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为了你我甘愿断子绝孙。”
沈嘉禾不屑道:“这话教王爷听见,非打断你的腿。”
裴懿笑道:“那就让他打断我的腿好了,不过我若残废了你可得养我。”
“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沈嘉禾道:“快放开我。”
连沈嘉禾自己都没发觉,他现在的语气有多绵软,就像撒娇一样。
裴懿却感受到了,只觉心痒难耐,搂着沈嘉禾的腰,柔声笑道:“即使我残废了,也是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残废,给我当媳妇儿你不吃亏的。”
沈嘉禾只当他在放屁,别过脸去不理他。
裴懿把脸凑过去,笑道:“能娶到你这么好看的媳妇儿,我上辈子肯定积了大德。”
沈嘉禾趁他不备,猛地跺了他一脚。
裴懿吃痛,惨叫一声跳起来,谁知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身子骤然失去平衡,往后一仰,“扑通”一声跌进了旁边的小河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沈嘉禾笑起来,丢下一句“活该”,转身走了。
裴懿从水里站起来,那个笑容正好落进他眼里,他顿时看得呆了,浑然忘了自己此时有多狼狈。
等沈嘉禾走远了,他才湿漉漉地爬上岸来,心情愉悦地追上去,扬声唤道:“媳妇儿!等等我!”
第57章
成功躲过数次追杀,历经半月,一行人抵达平遥城。
平遥之西,已被裴慕炎尽数收服,大半个夏国已被他收入囊中。
此时,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攻下平遥,裴慕炎正率军驻扎此地,暂作休整。
一行人顺利地进了城。
裴懿钻进马车,坐了半晌,道:“逍遥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嘉禾淡淡道:“雄才伟略,盖世英雄。”
“真假,”裴懿道,“能不能说点实在的?”
沈嘉禾道:“你见到就知道了,何必来问我。”
裴懿胡撸一把念念的头,道:“儿子,你沈爹爹是不是很狡猾?”
“才不是,”念念义正言辞道:“沈爹爹是最好的!”
裴懿点点头,笑道:“算你小子有眼光,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念念道:“裴爹爹,逍遥王是谁?”
裴懿道:“是我亲爹。”
念念道:“那我是不是该叫他爷爷?”
裴懿笑道:“对,叫得甜一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念念点头道:“嗯!”
“别听他的,”沈嘉禾忙道,“不能叫爷爷,要叫王爷。”
“为什么?”念念顿了顿,道:“因为我不是裴爹爹亲生的么?”
裴懿把念念抱到腿上,道:“听我的,就叫爷爷,老头如果不认你这个孙子我就不认他这个爹,反正我也不认识他。”
念念看看沈嘉禾,又看看裴懿,不知道该听谁的,思考片刻,非常有主见地道:“我看他凶不凶,凶的话就叫王爷,不凶的话就叫爷爷。”
裴懿笑道:“机智。”
沈嘉禾第一次对念念冷起脸色,沉声道:“你如果要唤逍遥王爷爷,便别再唤我爹爹。”
念念怯怯地唤了一声“沈爹爹”,忙从裴懿腿上下来,抓住沈嘉禾的手,道:“我会唤他王爷,你别生气。”
沈嘉禾垂眼看着他,道:“也不能再唤裴懿爹爹。”
念念看裴懿一眼,重新转向沈嘉禾,道:“好,那么该怎么唤他?”
沈嘉禾道:“世子殿下。”
念念乖巧道:“记住了。”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微微笑道:“乖。”
裴懿不悦道:“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你何必如此计较?”
沈嘉禾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裴懿道:“说来听听。”
沈嘉禾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裴懿道:“就凭我是你男人。”
沈嘉禾怒道:“你别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裴懿道,“我说的是事实。”
念念晃晃沈嘉禾的手,怯生生道:“沈爹爹,别吵架,我害怕……”
沈嘉禾瞪裴懿一眼,把念念抱进怀里,哄道:“别怕,我们没吵架。”
裴懿冷哼一声,径自出了马车。
******
马车缓缓停在一座宅邸门前。
沈嘉禾牵着念念下车,裴懿站在车前将念念抱下来,又伸手来接沈嘉禾,沈嘉禾挥开他的手,自己下了车,牵起念念的手,跟在裴懿身后进府。
沈嘉禾不放心,小声嘱咐念念:“一会儿见到王爷要规规矩矩的,跟着我一起行礼,王爷若问你话便答,不问你便乖乖呆在我身边不要说话。”
念念道:“记住了。”
说话间,他们进了一座院子,一抬头,便见裴慕炎负手立在门前,神色冷峻。
裴懿走到他跟前,未及开口,便听裴慕炎沉声喝道:“跪下!”
裴懿直挺挺站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沈嘉禾忙跪下,伏首拜道:“参见王爷。”
念念跟着他跪拜,用软糯童声一本正经道:“参见王爷。”
裴慕炎看也不看他们,直直瞪视着裴懿,再次怒道:“逆子,还不跪下?!”
沈嘉禾跪在地上,眼角余光瞧见裴懿依旧站着,于是道:“启禀王爷,世子殿下在一个月前头部受伤导致失忆,至今还未恢复。”
裴慕炎闻言沉默片刻,猛一扬手,一道鞭子呼啸着朝裴懿抽来!
裴懿飞身后退,堪堪躲过,但鞭势凌厉,眼看就要抽到跪在近旁的念念身上,亏得沈嘉禾眼疾手快,急忙将念念护在怀里,鞭子便狠狠抽在他肩上,痛如刀割,他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裴懿目眦欲裂,两步奔到沈嘉禾跟前,急声道:“没事罢?疼不疼?”
沈嘉禾恭谨道:“多谢殿下关心,我没事。”
裴懿心疼道:“早知道鞭子会抽到你身上,我便是被他抽一百鞭子也无所谓。”
却听鞭声再次破风而来,裴懿怒从心起,猛地站起,转过身去扬手一抓,便将长鞭抓在了手里,直视着裴慕炎,怒道:“一见面就命令别人跪你,不跪便要打人,你这人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裴慕炎粗声道:“老子让你跪你就得跪,老子不爽就是要打你,老子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裴懿嗤笑道:“你别一口一个老子的,我可不认你这个老子。”他丢掉握在手中的鞭子,转身把沈嘉禾从地上拉起来,道:“嘉禾,咱们走!”
裴慕炎喝道:“你走一个试试?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裴懿头也不回,不屑道:“有胆你就来,看谁打断谁的腿。”语罢,他拉着一大一小便要走。
“来人!”裴慕炎厉喝,“拦住他!”
立即便有数十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念念几乎要吓哭了。
裴懿将他抱起来,哄道:“念念不怕,我会保护你。”
念念搂住他的脖子,带着哭腔道:“也要护好沈爹爹。”
裴懿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你沈爹爹没白疼你。”
沈嘉禾小声道:“只要你乖乖听王爷的话,我和念念便都不会有事。”
裴懿一窒,沉默片刻,把念念交给沈嘉禾,转身喝道:“让开!”
包围圈裂开一道口子,裴懿走出去,来到裴慕炎面前,撩开衣摆跪下,道:“要打要骂随你便!”
裴慕炎气得脸色铁青,把鞭子一扔,恨声道:“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裴懿道:“你问我啊?我打哪儿知道去。”
“你!”裴慕炎怒不可遏,抓住裴懿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想打又下不去手,沉默片刻,喝道:“叫个大夫来!”
******
柿子:听媳妇儿的话有肉吃~
王爷:老子打死你!
第58章
大夫很快被带来了,裴慕炎指着裴懿的鼻子道:“这小子说他失忆了,你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大夫战战兢兢道:“回、回王爷的话,这个小人看、看不了……”
话还没说完,裴慕炎就怒了:“为何看不了?你不是平遥最厉害的大夫么?连这点小病都看不了?徒有虚名的庸医!来人,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大夫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抖抖索索道:“王、王爷,失忆在脑,这个实在无法诊断,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啊!”
裴慕炎皱眉道:“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他失忆了,我怎么知道他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
裴懿插嘴道:“我为什么要装失忆?于我有何益处?”
裴慕炎被问住,顿了片刻,气急败坏道:“老子哪儿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裴懿冷哼一声,道:“都说知子莫若父,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啊?”
裴慕炎道:“老子当然是你亲爹!”
裴懿凉凉道:“你说是就是啊?怎么证明?”
裴慕炎再次被问住,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我的鞭子呢?快拿来,我要抽死这个混账玩意儿!”
裴懿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显然你不是君子。”
裴慕炎道:“我不是君子,我是你老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裴懿摇头叹气,道:“摊上你这么个爹,我也是怪可怜的。”
“你可怜个屁!”裴慕炎道:“老子就快把这江山打下来了,等老子死了,这江山就是你的,你就偷着乐去吧!”
裴懿撇撇嘴,道:“等你打下来再说罢,别在这儿给我画大饼。”
裴慕炎忽然觉得自己儿子大概是真的失忆了,又或者站在面前的是个假儿子,是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冒充的,因为他的儿子不可能这么傻!
经过这一顿牛头不对马嘴的争吵,看大夫的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大夫侥幸躲过三十大板,松了口气,正要退下,袖子忽然被人拽住,低头一看,是个小孩。
“大夫,我爹爹刚才被鞭子打伤了,”念念仰着小脸怯生生道,“你能帮他瞧瞧么?”
裴懿被提醒,忙走到沈嘉禾身边,道:“大夫,你快来帮他瞧瞧。”
沈嘉禾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下去自己擦点药就是,多谢世子殿下关心。”
“什么一点小伤,血都渗出来了。”裴懿将沈嘉禾按坐到椅子上,朝大夫招手,“你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大夫惴惴地看了裴慕炎一眼,见后者正盯着沈嘉禾看,便急忙走过去,手刚抬起,却被沈嘉禾挡开。
“不用了,”沈嘉禾站起来,沉声道:“你走罢。”
裴懿盯着沈嘉禾看了片刻,冲大夫摆摆手,道:“走罢。”
大夫正不知所措,闻言,如蒙大赦,躬身向裴慕炎行了个礼,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裴慕炎看着念念,道:“这小孩是谁?”
念念虽然害怕,却壮着胆子学样儿答道:“回王爷的话,我叫季念许,是沈爹爹收的义子。”
裴慕炎看向沈嘉禾,道:“你的义子?”
沈嘉禾颔首低眉,道:“是。”
裴慕炎沉默片刻,道:“既然跑了,为何还要回来?”
沈嘉禾屈膝跪地,道:“请王爷责罚。”
念念跟着沈嘉禾跪下。
不等裴慕炎开口,裴懿便道:“你无权责罚他,他是我的人。”
一听他说话裴慕炎便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发的火比过去几个月都多。裴慕炎强将火气压下去,道:“你跟我来,我要单独同你说几句话。”语罢,举步便走。
裴懿正要跟上,却被沈嘉禾拉住,低声道:“王爷是要同我说话,你替我照顾好念念。”说完,他快步跟上去,裴懿没拉住他,正欲去追,却被几个人拦住,他想动手,看了一眼念念,终究没有妄动,回头望着沈嘉禾的背影,满目担忧。
******
凉亭之中,裴慕炎坐着,沈嘉禾跪着。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裴慕炎沉声问:“世子是怎么失忆的?”
沈嘉禾便将来龙去脉粗略说了。
听罢,裴慕炎沉默片刻,道:“你觉得他是真的失忆了么?”
沈嘉禾道:“以奴才之见,世子殿下是真的失忆了。”
裴慕炎冷笑一声,道:“你比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要了解他,你说是那便是了。”
片刻寂静之后,裴慕炎问:“你和裴懿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事儿的?”
沈嘉禾道:“三年前的夏天。”
裴慕炎道:“他强迫的你?”
沈嘉禾道:“是。”
裴慕炎道:“所以你才三番四次地逃跑?”
沈嘉禾道:“是。”
裴慕炎沉默片刻,道:“你是受害者,我却着人毒杀你,你一定觉得很冤吧?”
沈嘉禾没有说话。
“回头想想,上次是我太鲁莽了。”裴慕炎道:“懿儿对你正在兴头上,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他定会怪我,平白影响了父子感情。所以我打算再等等,如果他有朝一日厌弃了你,我便留你一命,如果他一直痴迷于你,我便杀了你。”
沈嘉禾叩头,道:“谢王爷暂时不杀之恩。”
“你不必谢我,”裴慕炎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子走上歧途。”
沈嘉禾黯然地想:如果我父亲活着,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裴慕炎道:“别跪着了,起来罢。”
沈嘉禾艰难站起。
裴慕炎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沈嘉禾,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抹在伤处,三日便好。”
沈嘉禾接过来,道:“谢王爷赏赐。”
裴慕炎站起来,径自走了。
沈嘉禾长舒一口气。他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过了裴慕炎这关。应该是上次沉落玉投毒事件之后,裴懿对裴慕炎说过什么。不管怎样,暂时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能过得舒心些。
四下无人。
沈嘉禾坐下,松开腰带,忍痛将衣服从肩上褪下来,露出伤口。
一条血红的伤口横亘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扎眼。
沈嘉禾打开裴慕炎方才给他的药瓶,用手指剜出一点药膏,咬紧牙关涂抹在伤口上。
太疼了,钻心的疼,他不由闭上眼。
正在这时,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只凭掌心的触感和温度,他便知道是谁。
第59章
沈嘉禾睁开眼,道:“放开我。”
裴懿道:“我帮你涂药。”
沈嘉禾道:“不敢劳烦世子殿下。”
裴懿皱眉,道:“自打进了这座府邸,你便一口一个世子殿下,好生刺耳。”
沈嘉禾抬眼看着他,道:“世子殿下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可没忘。之前在外头是我放肆了,还请世子殿下恕罪,如今你我都该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你为主,我为仆,尊卑有序,方是正理。”
裴懿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才不乐意当什么劳什子世子殿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像以前那样,你可以肆无忌惮同我说话,骂我、打我、咬我,我都甘之如饴。”
沈嘉禾嗤笑一声,道:“殿下真是天真,你以为你想走便能走得了么?”
裴懿道:“我若想走,没人能拦得住我。”
沈嘉禾道:“好罢,殿下若想走便走罢,我要留在这里。”
“不行!”裴懿斩钉截铁道:“你得跟我一起走!”
沈嘉禾挣开他的桎梏,将衣服拉上,平声道:“如果没了世子的身份,你还有什么?一无所有。我和念念跟着你怎么生活?喝西北风么?更何况外头兵荒马乱,危险无处不在,你能保证我和念念的生命安全么?”
裴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沈嘉禾站起来,看着裴懿的眼睛,道:“世子殿下,世道多艰,生存不易,你该庆幸你生在富贵人家,也该珍惜你的身份和地位。”
裴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沈嘉禾拥进怀里,声音闷闷地道:“但我不喜欢你待我那般冷淡疏离。”他顿了顿,接着道:“虽然你一直对我都很冷淡,但和现在又不一样,仿佛你我隔着千万里,教人心慌。”
沈嘉禾没有推开他,低低叹息一声,道:“殿下若想让我活得久一点,最好也对我冷淡些,尤其当着王爷的面。”
裴懿猛地直起身子,看着沈嘉禾,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嘉禾道:“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沉溺男色却放任不管的。殿下是王爷的亲骨肉,他自然不会将你怎么样,却能轻而易举地要了我的命。这么简单的道理殿下都不懂么?”
裴懿变了脸色,沉默片刻,道:“那老头……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
沈嘉禾不答。
裴懿心下了然,转身欲走,却被沈嘉禾拉住:“殿下做什么去?”
裴懿粗声道:“跟老头拼命去!”
沈嘉禾只觉身心俱疲,苦笑道:“我方才说了那么多,殿下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裴懿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就算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伤害我最深的人就是你!”沈嘉禾脱口道,“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活着,我只有这么一点要求,为什么你就不能成全我呢?裴懿,我求求你,别折腾我了,好么?我真的很累。”
裴懿心中一痛,温柔地将沈嘉禾拥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好好好,我听你的话,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你别难过。”
沈嘉禾有些后悔方才的失态,但无论如何,裴懿总算是被安抚住了。
他推开裴懿,脸色已恢复平静,和声道:“王爷表面上对你很凶,但实际上爱子心切,殿下只要不处处顶撞,王爷便会宽和待你。”
“嗯。”裴懿连连点头,像个听话的学生。
“还有,”沈嘉禾又道,“在王爷面前,要像对待一般下人那般待我,断不可偏袒维护。”
裴懿有些勉强地“哦”了一声,道:“我这么乖什么都听你的,你就没有什么奖励么?”
沈嘉禾无可奈何,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裴懿咳嗽一声,道:“我不贪心,你亲我一口就成。”他点点自己的脸颊,笑道:“亲脸就行。”
沈嘉禾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以前,他必须得小心翼翼地讨裴懿欢心,只有如此日子才能好过些。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竟然莫名有些怀念起那段逃亡的日子来。他陡然意识到,在那段日子里,他与裴懿是平等相处的,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尊卑之别,他可以随意对待裴懿,冷嘲热讽、没规没矩。但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他与裴懿回到了各自的世界里,中间隔着一道天堑。
裴懿偏着脸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沈嘉禾的亲吻,转过脸去想看看他在发什么愣,谁知刚转过来,沈嘉禾蓦然吻上他的唇。
唇上触感柔软微凉,眼前人闭着眼睫毛轻颤,教他怦然心动。
沈嘉禾感觉到不对,猛地睁开眼,看见裴懿盈满笑意的眼睛,急忙退开。
裴懿笑道:“我说了亲脸就行,你却偏要亲嘴,你早说呀,我随便你亲。”
沈嘉禾用手背擦了擦嘴,正色道:“念念呢?”
裴懿道:“景吾带着他呢,你放心罢。”
沈嘉禾恢复到恭谨的模样,道:“殿下,你该回去了,王爷一定有很多话要同你说。”
裴懿叹了口气,道:“一听你唤我殿下我便浑身难受。”他举步要走,忽又停住,道:“对了,你肩上的伤……”
沈嘉禾打断他道:“不碍事的,王爷方才赏了药,抹上三天便好。”
裴懿瞥一眼桌上的药瓶,冷哼一声,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他可真有意思。”
二人一同回去。
裴慕炎已经等得不耐烦,正要开口训斥,就见裴懿扑通跪到他跟前,语气十分真挚道:“爹,儿子错了,请您责罚。”
裴慕炎直接气笑了:“你认识我么就管我叫爹?”
裴懿也笑道:“我当然认识你啊,大名鼎鼎的逍遥王嘛,雄才伟略,盖世英雄。”
裴慕炎冷哼一声,道:“少拍老子马屁!”
裴懿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裴慕炎数月不见儿子,其实心里想得很,又心疼儿子一路受苦,连记忆都没了,但他一向吃软不吃硬,被裴懿顶撞地火气蹿天,所以才闹成这幅局面,现下儿子服了软,他有了台阶,自然也不想再端着架子,语气无奈道:“臭小子,老子迟早得被你气死。”
裴懿嘿嘿一笑,道:“哪儿能啊,我感觉我会是个孝子。”
第60章
父子俩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叙话,沈嘉禾便带着念念退了下去。
侍者将他们领到房间,道:“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沈嘉禾请他准备沐浴和饭食,侍者不敢怠慢,很快备好热水和一应用品,又问需不需要服侍,沈嘉禾摇头拒绝,侍者自去备饭。
浴桶很大,足以容纳沈嘉禾和念念。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念念站在热水里,盯着沈嘉禾肩头的伤口,道:“沈爹爹,你疼不疼?”
沈嘉禾靠坐在桶壁上,微笑着摇头,道:“不疼。”
念念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道:“骗人,一定很疼。那个人好坏,我讨厌他!”
沈嘉禾嘘了一声,道:“不能乱说话。”
念念点点头,凑过来冲着沈嘉禾的伤口吹气,道:“我帮你吹吹便不疼了。”
沈嘉禾心下感动,任他吹了片刻才道:“好了,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念念停下来,期期艾艾地望着沈嘉禾,道:“沈爹爹,我会好好学武功,等我长大了保护你。”
沈嘉禾笑着摇头,道:“不,沈爹爹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念念沉默片刻,道:“沈爹爹,我们能离开这里么?我不喜欢这儿。”
沈嘉禾道:“我们大概很快就能离开这儿。”
念念高兴道:“真的么?”
沈嘉禾点头,道:“王爷要打仗,自然不能带着我们。”
“那裴……”念念顿了下,将“爹爹”两个字咽下去,道:“那世子殿下呢?”
沈嘉禾道:“世子自然是要跟着去打仗的。”
念念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沈嘉禾道:“你舍不得他?”
念念不点头也不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走了就没人教我武功了。”
沈嘉禾道:“天底下会武功的又不只他一个。”
念念道:“但他教得最好。”
沈嘉禾道:“你又没被别人教过,怎就知道他教得最好?”
念念说不出话来了。
小孩子不懂得掩藏心事,轻易便会被人看穿。
沈嘉禾转而道:“念念,你喜欢习武么?”
念念用力点头:“喜欢!”
沈嘉禾又道:“那读书呢?喜欢么?”
念念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喜欢!”
沈嘉禾叹了口气,道:“好罢,待我们安顿下来,我便请人专门来教你习武。”
念念先是惊喜,很快又黯然,道:“但我还是想跟着世子殿下学武。”
沈嘉禾道:“世子殿下以后都会很忙,没空教你。”
念念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好罢。”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衫,饭也备好了。
念念在桌前坐下,望着满桌珍馐流口水,惊喜道:“这么多好吃的,比我们过年还丰盛呢!”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笑道:“吃罢。”
“嗯!”念念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吃完饭,天也黑了。
念念已经困得打瞌睡,沈嘉禾把他抱上床,躺在他旁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哄他睡觉。
念念迷迷糊糊地呓语:“沈爹爹,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你的……”
沈嘉禾低头亲亲他的额头,低声道:“睡罢。”
念念很快睡着了,沈嘉禾给他盖好被子,轻声下床,一打开门,却见裴懿抬手正欲推门。
裴懿刚要开口,沈嘉禾忙嘘了一声,抬脚出去,反手关上门。
“念念睡了?”裴懿问。
沈嘉禾点头。
“你要做什么去?”裴懿又问。
沈嘉禾道:“不干什么,随便走走。”
裴懿便道:“我陪你。”
沈嘉禾稍作迟疑,道:“好。”
两个人信步走在月色里。
这座宅邸修得极是精致,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山环水抱,露红烟绿。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再没有比这更教人心情愉悦的了。
“刚才做什么了?”裴懿柔声问。
“洗澡,吃饭。”沈嘉禾淡淡答道。
“和念念一起洗的?”
“……嗯。”
“以后不许和他一起洗澡。”
沈嘉禾没应声。
裴懿又道:“好羡慕这小崽子,我都没跟你洗过鸳鸯浴呢,倒被他捷足先登了。”
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沈嘉禾停下来,道:“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裴懿虽然有心和他多呆一会儿,但又不忍沈嘉禾劳累,于是点点头,道:“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原路返回。
一路都没有再说话,但裴懿依旧觉得高兴。
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同在一处,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满心欢喜的。
一路送到门口,沈嘉禾道:“殿下也早些回去安歇罢。”
裴懿忍不住拉住他的手,央求道:“我能和你一起睡么?我一个人睡不着。”
沈嘉禾无奈道:“殿下忘了白日里答应过我什么吗?”
裴懿道:“我只答应你在人前保持距离,但在人后我可做不到。”
沈嘉禾道:“床太小,容不下三个人。”
裴懿道:“我侧着睡,不占地儿。我保证天亮之前就走,不让任何人察觉。”
“那好罢,”沈嘉禾心知拗不过他,只得妥协,“念念已经睡着了,你别吵醒他。”
裴懿喜道:“好!”
进了屋,脱鞋上床。
沈嘉禾睡里侧,裴懿睡外侧,念念睡中间。
因为隔着一个念念,沈嘉禾多少安心些,料想裴懿不会乱来。
裴懿侧身躺着,轻轻拍着念念,目光却黏在沈嘉禾脸上。
屋里光线昏暗,他根本看不清沈嘉禾的脸,但却能清晰地描摹出他的五官,因为他的容颜早已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忽然想起一句俗语——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如果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很有意趣。
念念忽然翻了个身,钻进他怀里。
裴懿干脆小心翼翼地把念念抱到身上,然后平躺,让念念趴在他身上睡。
他的肩便挨着沈嘉禾的肩,耳边是沈嘉禾清浅的呼吸声,他们的发丝铺在枕上,纠缠在一起。
裴懿轻轻握住沈嘉禾放在身侧的手。
沈嘉禾佯装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裴懿便也没有旁的动作,合上眼,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61章
大军在平遥休整两日,整装待发。
厅堂里,裴慕炎却和裴懿正在吵架,因为沈嘉禾的去留问题。
正如沈嘉禾所料,裴慕炎要让人送他和念念去丰泽,裴懿自然极力反对,执意要让沈嘉禾随军。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打起来,沈嘉禾忙从中劝阻,道:“王爷,让我劝劝世子殿下吧。”
裴慕炎拂袖而去,裴懿也气得发疯,吼道:“你别劝我!这事儿没得商量!”
沈嘉禾唤来下人将念念带走,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我去了丰泽,会有人加害我,对么?”
裴懿不说话,算是默认。
沈嘉禾道:“殿下大可放心,因为王爷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过我,不会再伤我性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裴懿沉默一瞬,道:“定有前提条件。”
沈嘉禾便将裴慕炎那日的原话转述给裴懿。
裴懿听罢,神色蓦地黯然,看着沈嘉禾道:“你是不是也等着我变心呢?既能摆脱我,又能保全性命,两全其美。”
沈嘉禾被戳中心事,却面不改色,平静道:“我的确是如此想的。”
“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裴懿恼怒道:“我告诉你,我裴懿这辈子就认定你沈嘉禾了,非你不可,不死不休!”
沈嘉禾淡淡道:“我左右不了你的心,你也左右不了我的。”
裴懿瞪视着他,半晌,挫败道:“你什么时候能心疼我一下?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你总是拿刀子捅它,我也是会疼的。”
“被偏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沈嘉禾微微笑了下,道:“我不过是仗着你的恩宠罢了,所以才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裴懿叹息一声,道:“罢了,谁让我喜欢你喜欢得发疯呢,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感觉不到疼了。”
“所以,”沈嘉禾道,“你同意我和念念去丰泽了?”
裴懿无奈地点点头,道:“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不断做出妥协和让步。”
沈嘉禾也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说服了裴懿,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
裴懿张开双臂,道:“过来。”
沈嘉禾犹豫片刻,走进裴懿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
裴懿抱住他,闷声道:“虽然你不会想我,但我会想你的,每天想你千百遍。”
沈嘉禾默不作声。
裴懿径自道:“虽然老裴说暂时不会伤害你,但我还是不放心,我会让景吾和翳风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我会尽快打完这场仗,然后亲自去丰泽接你和念念,你们要乖乖等着我。”
沈嘉禾依旧保持沉默。
裴懿也安静了一会儿,蓦然道:“娘的,竟然有点儿想哭。”
沈嘉禾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裴懿怀里出来,道:“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裴懿吸吸鼻子,道:“什么事?”
沈嘉禾道:“如果你真的攻进了浔阳城,我想让你替我保护一个人。”
裴懿道:“谁?”
沈嘉禾道:“他叫叶嘉泽,是在浔阳做质子的北岚谵王府的小王爷。”
裴懿皱眉道:“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沈嘉禾道:“他于我有恩,我自然要报答。”
裴懿沉默片刻,道:“好,我答应你。”
沈嘉禾由衷道:“多谢。”顿了顿,他补重一句:“你……你多保重。”
只这一句,裴懿便心花怒放,猛地将沈嘉禾扯进怀里抱住,道:“嗯!我会的,为了你!”
军鼓声隆隆响起。
沈嘉禾推推他,道:“该出发了,别让王爷等急了。”
裴懿收紧双臂,道:“再抱一会儿。”
由着他又抱了一会儿,沈嘉禾催促:“裴懿……”
裴懿道:“我喜欢听你唤我的名字。”
沈嘉禾道:“你真的该走了。”
裴懿松开他,道:“你亲我一口我就走。”
沈嘉禾便微微踮起脚尖,在裴懿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裴懿回亲他一下,语声沉沉道:“嘉禾,我爱你,等我回来。”
沈嘉禾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
裴懿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头也不回。
沈嘉禾望着渐行渐远的宽阔背影,心中千头万绪,滋味难明。
他收回视线,压下诸般心绪,唤来景吾,准备启程事宜。
当天下午,沈嘉禾和念念便坐上了驶往丰泽的马车,由景吾和翳风护送,还有数十高手暗中跟随保护。
******
一路顺遂,半月之后,一行人抵达丰泽城。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沈嘉禾牵着念念下车,抬头望着门额上御笔亲书的“逍遥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只觉满心迷惘。
景吾敲开王府大门,沈嘉禾慢步走进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景吾,”沈嘉禾道:“今日是初几?”
景吾道:“八月初五。”
他在裴懿大婚那日出逃,是二月二十四,至今不足半载,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王府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人也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
不知云清和踏雪姐姐还好么?能与故人重逢,怕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但是先得去拜见王妃,恐怕又是一番责难。
沈嘉禾不想让念念跟着,却又觉得不妥,他没有权利私自将念念养在王府,须得经过王妃同意才行,思虑再三,只好带着念念去见王妃。该嘱咐的已经事先嘱咐过,念念聪慧,沈嘉禾不担心他会出岔子。
“沈嘉禾?”忽听到有人唤他,沈嘉禾抬头一看,却是魏衍。
魏衍会出现在逍遥王府并不奇怪,当初是他护送骠骑将军府和逍遥王府的一众家眷回丰泽,裴懿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沈嘉禾却早已对这个城府深沉的男人生了戒备,还有一些怨恨,但他并未表现出分毫,躬身行礼,恭谨道:“见过魏公子。”
魏衍笑道:“你怎么回丰泽来了?裴懿怎么肯放你离开?”
沈嘉禾淡淡道:“魏公子言重了。”
魏衍笑而不语,顿了顿,道:“你这是要去见王妃?”
沈嘉禾道:“是。”
魏衍道:“王妃正与世子妃叙话,你快去罢。”
他举步要走,忽又顿住,道:“昨日收到凛儿来信,他不日便会抵达丰泽,届时也会住在王府之中。”
沈嘉禾心下一紧,看向魏衍的目光也有些变了。
魏衍若无所觉,道:“无须我多言,你该知道怎么做。”
沈嘉禾颔首不语。
魏衍径自走了,沈嘉禾忽然想起他刚才用了一个“也”字,难道魏衍住在逍遥王府?这满府女眷,他一个外姓男子住在这里,是否太不合礼数了?
他压下心中疑虑,举步往前走。
方进院门,便听到笑声传来。
自有侍女入内通报。
沈嘉禾有些紧张,不由握紧了念念的手。念念吃痛,却不出声,任沈嘉禾紧紧握着。
待得了准允,沈嘉禾深吸两口气,拉着念念进屋,也不敢抬头直视,颔首低眉,屈膝跪拜,道:“罪奴沈嘉禾,参见王妃,参见世子妃。”
第62章
厅中一时静极。
王妃盯着沈嘉禾,面色略显难看。
王妃不作声,世子妃自然随之缄默,目光静静落在沈嘉禾身上。
自嫁入逍遥王府那日起,公羊素筠便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书童充满好奇。方才的惊鸿一瞥,她便明白了,他区区一个书童为何能得裴懿那般重视。他生得实在赏心悦目,连她一个女子都自叹弗如,怎能不教裴懿那个色中饿鬼神魂颠倒?裴懿待这书童那般不寻常,显然他二人绝不止是寻常主仆……但也绝不是你情我愿,否则也不会一个逃一个追。这书童也是个可怜人,玉质金相,却陷于泥淖。公羊素筠不由心下戚戚,默默叹息。
过了许久,王妃淡淡道:“抬起头来。”
沈嘉禾抬起头来,却依旧低眉敛目。
公羊素筠仔细瞧他容颜,越发觉得他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越发惋惜,这般仙姿佚貌却被裴懿那样的无耻恶徒给糟践了。
“谁让你回来的?”王妃淡淡地问。
“回王妃的话,”沈嘉禾道:“是王爷的意思。”
“王爷?”王妃蹙眉,道:“你在哪里见过王爷?”
“在平遥。”沈嘉禾道:“当时王爷刚攻下平遥,世子殿下带着奴才前去投奔,但王爷同世子要继续出征,便让奴才回丰泽来。”
听他提起裴懿,王妃微微动容,不由缓和了语气,道:“我前几日收到王爷来信,说世子受伤失忆了,你且详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嘉禾便将其中曲折细细说了。
王妃听完,冷哼一声,道:“果然又是因为你!”
沈嘉禾伏首叩地,道:“请王妃责罚。”
王妃冷声道:“我自然要责罚你。厨房正好缺一个杂役,便由你暂代了罢。”
沈嘉禾恭谨道:“奴才遵命。”
王妃道:“寻梅,带他下去罢。”
寻梅方应了声“是”,便听沈嘉禾道:“启禀王妃,这个孩子是奴才的义子,求王妃允许留他在府中,奴才会承担他的一应用度。”
王妃看向念念,念念叩拜道:“参见王妃,参见世子妃。”
一直没有作声的公羊素筠笑道:“母妃,这孩子生得真是玉雪可爱。”
王妃笑了笑,沉默片刻,道:“下去罢。”
这便是准了,沈嘉禾道:“谢王妃。”
念念跟着道谢。
******
寻梅领着沈嘉禾和念念下去。
沈嘉禾道:“寻梅姐姐,怎不见踏雪姐姐?”
寻梅露出哀伤神色,道:“踏雪姐姐她……她已经不在了。”
沈嘉禾骤然一惊,从寻梅的语气和神色,他心中已有了最坏的猜测,却仍觉难以置信,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寻梅微微哽咽道:“我与踏雪姐姐原本是随着王妃一同进京的,谁知她在路上生了急病,还未到京城便……便撒手去了。”
沈嘉禾惊恸如利剑穿心,泪如雨下。
谁能想到,当日一别,便是永诀。
沈嘉禾擦掉眼泪,问:“她葬在哪儿?我想去祭拜。”
寻梅叹了口气,道:“因为当时要忙万寿节的事,所以王妃着人匆匆将她葬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办,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被葬在哪里。”
沈嘉禾又悲又怒。
竭心尽力为奴十余载,到最后却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果真是生似蝼蚁,死如尘埃。
可怜,可悲……更可恨!
寻梅劝慰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咱们这些人本就命如草芥,死了比活着好,不必再受苦楚,如得苍天垂怜,来生投个好胎,享一世荣华富贵,也是极好的。”
这不过是无力反抗后的自我安慰罢了,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沈嘉禾擦干眼泪,道:“那踏雪姐姐的母亲和弟弟呢?王府可有帮忙安顿?”
寻梅道:“踏雪姐姐临终之前嘱托我将她的遗物转交给她的家人,其中竟有一沓银票,多达千两。锦堂用这笔银子开了一家酒楼,我去看过一次,生意还算红火。还有,锦堂马上要成亲了,你猜娶的是谁?”
锦堂是踏雪弟弟的名字。寻梅既让他猜,便是他认识的人,沈嘉禾想了片刻,摇头道:“猜不到。”
寻梅笑道:“是云清的妹妹云岚,还是踏雪姐姐生前给保的媒。”
沈嘉禾也露了些许笑意,道:“这真是门好亲事。”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人生便是如此。
叙话间,他们已到了地方。
寻梅道:“杂役做的都是些体力活,譬如劈柴、挑水之类。我知你干不了这些粗活,但也别无他法,只能隐忍些时日,等世子回来,你便能逃出生天。”
沈嘉禾道:“旁人干得了,我便也干得了。对了,我住在哪儿?”
寻梅指了指面前的破屋,道:“就住在柴房里。”
沈嘉禾推开柴房的门,里面堆满柴禾和杂物,只在角落里有一张床,床上一条破棉被,连枕头都没有。
更恶劣的地方沈嘉禾都住过,所以并不觉得如何,但他不能让念念跟着他吃苦。
“劳烦姐姐跑一趟了,”沈嘉禾道,“请回罢。”
寻梅点头,道:“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找我。你我虽不及你与踏雪亲近,但总算一同长大,情分自与别个不同,能帮的我一定帮。”
沈嘉禾感激道:“多谢姐姐。”
寻梅走了。
沈嘉禾牵着念念进屋,把他抱坐到床上,柔声问道:“饿不饿?”
念念道:“不饿。”
沈嘉禾又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念念摇头,道:“不想睡。”
沈嘉禾道:“那我们一起去找景叔叔,好不好?”
念念点头,道:“好。”
******
沈嘉禾带着念念,轻车熟路去到景吾院里。
景吾正与翳风一同用饭,忙让他同坐,着人添了两副碗筷。
景吾给念念夹了两筷子菜,这才问沈嘉禾:“王妃可有为难你?”
沈嘉禾微微摇头,道:“称不上什么为难,不过是着我去厨房做杂役,没什么。”
景吾蹙眉道:“杂役的活你如何做得了?”
沈嘉禾道:“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虚弱无力。”
景吾道:“这若教世子知道了……”
“别告诉他。”沈嘉禾打断他,沉声道。
景吾点头,沉默片刻,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
沈嘉禾道:“我专程过来,便是有一事相求。”
景吾道:“你说。”
沈嘉禾道:“我想让念念跟着你生活一段时间。”
“我不要!”念念眼中已聚起泪光,带着哭腔道:“沈爹爹,我要跟着你,我不怕吃苦,你别不要我。”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沈嘉禾抚摸着他的小脸,微笑着道:“我每天有许多事要做,会很累很累,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照顾你,所以才让你暂时跟着景叔叔。你不是想学武功吗?景叔叔武功很厉害的,还有翳风叔叔,他们都可以教你。”
念念强忍着不哭出来,道:“我已经五岁了,可以一个人穿衣,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不用你照顾我,我还可以帮你干活,我以前也经常帮娘亲拾柴烧火,我很能干的。沈爹爹,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不想离开你。”
景吾知道沈嘉禾不忍心说重话,于是对念念道:“即使你再乖再听话,你沈爹爹也不可能不分心照顾你,你如果真的体谅他,便暂时跟着我,这样他才能轻松些。”
念念泫然欲泣,但终究没让眼泪流下来,微微哽咽着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沈嘉禾道:“待我境况好转便来接你,而且我一得空便会来看你,我们离得又不远,是不是?”
念念点头,道:“那你要经常来看我。”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笑道:“好,我答应你,吃饭罢。”
念念乖乖拿起筷子吃饭,但已经吃不出滋味了。
沈嘉禾走的时候,念念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还一直站着。
景吾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道:“等你长大了便会知道,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念念似懂非懂,却仍旧点了点头。
******
沈嘉禾刚回去,便被人使唤着去挑水。
他虽然做了十几年的奴仆,却从来没有干过一点脏活累活。他挑着水桶转了一圈,却连水井在哪里都没找着,还是问了一个小丫鬟才找到的。他将木桶系在井绳上放到井里,摆弄半天,却打不到水,正自犯难,忽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帮你罢。”
回头看去,说话的竟是沉落玉。
沈嘉禾怔了怔,道:“好久不见。”
沉落玉端着一盆衣物走过来,放到一旁,从沈嘉禾手里接过井绳,边做边道:“将井绳轻轻提起,向着贴合井壁的相反方向来回一甩,让水桶整个翻转过来并沉到水里去,待桶中灌满了水,转动辘轳将水桶拉上来即可。”她将井绳接下来递给沈嘉禾,道:“你自己试试罢。”
沈嘉禾按着她方才说的要领试了一次,果然成功了。
“多谢。”沈嘉禾道。
沉落玉看着他,道:“你不该独自回来。”
沈嘉禾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接话,只一笑置之,转而道:“你不是在世子妃身边伺候么?怎么做起浣衣这种粗活了?”
“一回来王妃便把我打发到洗衣房来了。”沉落玉微微一笑,道:“她没杀我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沈嘉禾沉默稍倾,道:“我现在是杂役,咱俩也算同病相怜。”
沉落玉脸上浮起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道:“世子妃有孕了,你知道么?”
沈嘉禾心里扑通一声,就像水桶掉进了井里,激起大片涟漪。
他旋即一笑,道:“这是喜事。”
沉落玉道:“你心中作何感想?”
沈嘉禾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无甚感想。”
沉落玉似笑非笑,道:“那便好。”
沈嘉禾看她片刻,道:“我总觉得,你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是么?”沉落玉道:“人总是要变的,要么变好,要么变坏。你觉得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嘉禾道:“人无好坏,事无对错,不过利弊权衡不同罢了。”
沉落玉笑而不语。
沈嘉禾不敢再耽搁,于是挑起扁担,道:“我得走了。”
沉落玉点头,看着他担起水桶,艰难地慢慢走远。
******
因为动作太慢,沈嘉禾得了一阵数落,他乖乖认错,然后尽力做好上头交代的其它活计。
忙完已是深夜,他累得筋疲力尽,而且还饿着肚子。厨房里只剩些残羹冷炙,他胡乱吃了几口填饱肚子了事,然后回到柴房合衣躺下,闭上眼,却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的思绪便如潮涌现。
踏雪,裴懿,念念,魏衍,魏凛,世子妃……过去,现在,未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交杂在一起,如一张大网,紧紧地缚住他,令他难以喘息。
眼泪不知不觉间落下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臂间,任泪水肆意流淌,仿佛那些悲伤会随着眼泪一起流出体外。
忽然响起两声很轻的叩门声。
沈嘉禾一惊,扬声问:“谁?”
却无人应答,依旧是两声叩门声。
沈嘉禾蓦地破涕为笑,急忙擦干眼泪,跳下床去,连鞋都顾不得穿便跑去开门。
他毫不犹豫地抱住站在门外的人,压抑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心酸,低低地唤了一声“云清”。
云清紧紧回抱住他。
两个人在如墨夜色里寂寂相拥,任诸般情愫在沉默中静静流淌。
过了许久,他们放开彼此,云清笑着将手中的一枝木兰花递给沈嘉禾,打手语道:我知道你不愿回到这个地方,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沈嘉禾亦用手语道:我也是高兴的。咱们进屋说罢。
屋里都是柴禾,不能点灯。
他们坐在床边,适应片刻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手语。
云清有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说些分别后的琐事,比如他新种了什么花,比如她妹妹的婚事,沈嘉禾听得津津有味,间或问上两句,不知不觉便说了很久。
说得累了,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云清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次……一定吃了很多苦罢?
沈嘉禾道:但也经历了许多快乐的事。
云清笑起来,不再多问,道:那便好。
闻着云清身上的花香味,沈嘉禾很快朦胧睡去。
醒来时,云清已经走了,只余床头那枝木兰,提醒他那不是梦。
硬撑着起床,用凉水洗一把脸,便开始干活。
挑水、劈柴、洒扫……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得空吃几口饭,然后又开始干活,仿佛永远干不完似的。一天下来,双手磨出好几个水泡,肩膀也被扁担压得生疼,腰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但他受得住,甚至还有些享受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因为如此一来他便没有精力再胡思乱想。
又是夜深人静。
沈嘉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景吾那里看念念。
念念已经睡了,沈嘉禾在他床头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景吾给他倒茶,道:“你看起来很累。”
沈嘉禾道:“还好。”
景吾将茶放到他面前,道:“别硬撑。”
沈嘉禾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道:“我撑得住,倒是麻烦你了,让你帮我照顾小孩。”
景吾道:“反正世子不在,我也闲来无事,正好可以拿他解闷。不过念念资质奇佳,又勤学善思,如果悉心栽培,将来必是个能成大事的。”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我倒不希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求他能平安喜乐。”
景吾沉默片刻,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
沈嘉禾道:“但说无妨。”
景吾饮一口茶,道:“以如今的势头来看,贺兰氏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夏国即将成为裴氏的天下。王爷成为皇帝,世子成为皇太子,这是必然。你虽不愿,但世子却是真心将念念视为己出,意图栽培。而眼下世子妃已有身孕,作为世子的亲生骨肉,这个孩子理所应当会成为皇太孙。到那时,念念的存在便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威胁。”
话说到这里,沈嘉禾已然明白。
景吾沉默片刻,道:“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我是真心喜欢念念这孩子,不想他牵扯进不必要的皇室纷争里,所以才想着劝你早作打算。”
沈嘉禾点头,道:“你言之在理,我代念念谢谢你。”
景吾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一盏茶喝完,沈嘉禾正欲起身告辞,忽听景吾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别怪我多嘴。”
沈嘉禾道:“你问。”
景吾似有些难以启齿,斟酌片刻,才呐呐道:“你与世子……现下是什么境况了?”
他这话问得含糊,沈嘉禾反应片刻才明白他所指为何,却不知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与从前一般无二。”沈嘉禾道:“为何如此问?”
景吾喝一口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来,你与世子之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沈嘉禾皱眉,道:“此话何意?”
景吾看着他,道:“你该扪心自问,不该问我。”
沈嘉禾默然片刻,起身,有些冷淡道:“我走了。”
景吾将他送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因为景吾的几句话,沈嘉禾一夜辗转难眠。
身体的极度疲惫加之精神上的过度煎熬,令他深感衰颓,难以自支。
去打水时,他一个恍惚差点掉进井里,幸亏及时扶住了旁边的辘轳,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强撑着干完了早上的活,终于在吃早饭时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几个下人将昏迷不醒的沈嘉禾抬回柴房,然后报到了王妃那里。
王妃正在梳妆,听罢,一面打量着镜中妆容,一面淡淡道:“他只是累了,歇一歇便好,不必声张,也不必请大夫去看了。”
来通报的下人立即心领神会,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沈嘉禾在那座破柴房里从早晨躺到晌午,又从晌午躺到黄昏,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他精神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一时如坠冰窖,冷得彻骨,一时又犹如火烧,热得发烫,痛苦极了。他想坐起来,却使不出一丝力气,想喊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但他不能死,他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他必须得活下去。他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终于翻过身来,伸手扒住床沿,咬紧牙关用力往前挪动,咫尺距离却觉遥不可及。蓦地一阵天旋地转,他从床上跌了下去。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到前方门缝里透出的光。他朝着那线亮光爬去,却在触手可及时耗尽精神,再次昏死过去。
月上中天时,云清端着一盆日日春来找沈嘉禾。
他觉得那座柴房死气沉沉的,应当添些色彩和活气。
到了柴房,他轻叩两下木门,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来开门,便再叩两下,又等了片刻,依旧无人应门。他想着或许是沈嘉禾睡熟了,不欲打扰,便将手里的日日春放到门口,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又觉得将花放在门外不妥,若是明早教人看见拿了去,又或者生出旁的事端便不好了。于是返身回去,打算将花盆放到屋里去。他知道这柴房的门是没有门闩的,于是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拿起花盆正要往里放,蓦地看见了趴在暗影里人,陡然一惊,手中花盆落地,摔得粉碎。
******
沈嘉禾做了许多梦。
他在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梦境里载浮载沉,想要醒来,却无法醒来。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还听到小儿啼哭声,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意识渐渐昏沉,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朦胧梦境里。
沈嘉禾从混沌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魏衍的脸。
沈嘉禾头痛欲裂,强撑着坐起来,打量四周,嗓音沙哑道:“这是哪儿?”
魏衍道:“这是我住的院子。”他起身去倒茶,不等沈嘉禾发问,主动道:“那日你生病昏迷,被王府的花匠发现,他去找人帮忙时正好遇见了我,我便自作主张将你抱到了我这儿,又寻了大夫来为你医治。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你要再不醒,那个叫念念的小孩便要将这房子哭塌了。”他将茶杯递给沈嘉禾,道:“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待会儿吃饭。”
沈嘉禾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将一盏茶饮尽,觉得舒服了许多,哑声道:“多谢。”
魏衍道:“还要么?”
沈嘉禾道:“不用了。”
魏衍接过茶杯放到一旁,径自在床边坐下,道:“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沈嘉禾道:“只是头有些疼。”
魏衍道:“这很正常,清醒一会儿便会好了。”
沈嘉禾点点头,欲下床去。
魏衍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做什么?”
沈嘉禾道:“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魏衍道:“那个破柴房么?”
沈嘉禾点头。
魏衍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了。”
沈嘉禾惑道:“为何?”
魏衍道:“我这里正缺一个通文墨的小厮,便向王妃将你讨了来,在裴懿回来之前,你便在我这里当差。”
沈嘉禾狐疑地看着魏衍,不知他意欲何为。
魏衍看着他,又道:“裴懿若是知道他的心肝宝贝被折磨成这般可怜模样,定要怪我没将你照顾好。”
沈嘉禾默然。
在魏衍这里做事自然要比做杂役强得多,但魏衍此人诡计多端,定然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魏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他除了这副皮囊一无所有啊。
沈嘉禾惊疑不定,魏衍微笑不语。
正在这时,下人进来通报,饭已备好。
魏衍道:“去吃饭罢,你这么久粒米未进,一定饿极了。”
原本并不觉得,他这一说,倒真的饥肠辘辘。
饭食很简单,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
魏衍道:“你许久未曾进食,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暴食,先吃点粥养养胃,待午饭时再吃得丰盛些。”
沈嘉禾道谢,拿起汤匙小口喝粥。
魏衍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沈嘉禾本就拘谨,再被他这样盯着,越发坐立不安,连带着难以下咽。还是说些什么罢,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想了想,道:“你那日说魏凛不时便会抵达,我若留在你这里做事,岂不是很不方便?”
魏衍道:“男人便该拿得起放得下,我了解凛儿,这点胸襟他还是有的,端看你放不放得下他了。”
沈嘉禾吃一口粥,道:“放下了。”
魏衍笑道:“那还有什么妨碍。”
沈嘉禾顿了顿,又道:“念念呢?”
魏衍笑道:“听景吾说那小孩是你收的义子?”
沈嘉禾点头。
魏衍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亲爹,趴在你床边哭个不停,任谁劝都没用,景吾生怕他哭出个好歹来,只得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过去,恐怕他一醒便会闹着来找你。”
正说着,念念便跑了进来,瞧见沈嘉禾,哭着一头扑进他怀里,抽噎道:“沈爹爹!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吓死我了……”
沈嘉禾帮他拭泪,温声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说好了要照顾你一生一世的。不哭了,不是在爹娘坟前说过再也不哭了么?我做梦的时候都听到你在哭呢,把我的好梦都吓跑了。”
念念忙自己擦眼泪,但眼泪哪里是说停便能停的,越擦越多,整张脸水洗过似的,显出几分滑稽来,沈嘉禾微微一笑,念念便也破涕为笑了。
景吾跟着进来,见沈嘉禾醒了,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沈嘉禾病种的模样是真的把他吓到了,大夫说如果不是及时发现,恐怕人就没了。
沈嘉禾若没了,他们这些人恐怕都要跟着陪葬,想想便觉得后怕。
既然沈嘉禾已经没事,景吾便要带念念离开。
念念虽不情愿,但一听景吾说不能打扰他养病,只好跟着走了。
一碗粥下肚,沈嘉禾却觉得越发饿了。
他自知不能再吃,于是问魏衍:“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魏衍道:“你大病初愈我便使唤你做事,那也太没人性了。你先将养几日,待身子大好了再来帮我也不迟。你回床上躺着罢,我叫大夫来给你诊诊脉。”
沈嘉禾道:“麻烦你了。”
魏衍勾唇一笑,起身欲走,忽又顿住,回身看着沈嘉禾,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沈嘉禾道:“何事?”
魏衍道:“你昏迷不醒的这两天,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他话说一半,自然是要人来接,沈嘉禾却径自沉默。
魏衍笑道:“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沈嘉禾依旧沉默。
魏衍举步走了。
******
好生将养了几日,沈嘉禾便痊愈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病,病势虽来势汹汹,去得却也迅速。
魏衍倒也没吩咐什么要紧事让他做,不过是抄一抄账本写几封信函,说的也全是些经商的事。偶尔也会同他闲聊,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攀今吊古,才学惊人,越发教他不敢小觑。他也能从魏衍口中了解些战事情况,知道逍遥王已与骠骑将军顺利会师,贺兰皇朝气数将尽。
这日,沈嘉禾正在帮魏衍写信,边荀忽然来报,道:“大公子,二公子到了!”
沈嘉禾心中一惊,一滴墨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去,这封未完成的信便毁了。
刚放下笔站起来,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大哥!”然后是一串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嘉禾不敢抬头。
他感觉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稍倾,沈嘉禾抬起头,迎上魏凛的目光,勾出一丝浅笑,道:“好久不见。”
魏凛终于挪开眼,看向魏衍,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魏衍道:“他是逍遥王府的人,自然该在逍遥王府,这很奇怪么?”
魏凛不作声。
沈嘉禾从书桌后走出来,道:“你们聊,我先出去了。”语罢,他径自离开。
他在门口遇见薛灼。
互相点头致意,权当问过好了。
沈嘉禾走出几步,忽又转身回来,道:“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薛灼道:“前面带路。”
沈嘉禾领着薛灼来到一条抄手游廊。
四下无人,正适合说话。
有些事,告诉自己要放下,却终究是放不下,总想知道答案。
虽是懵懵懂懂地开始,却要明明白白地结束。
薛灼大约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却静静等着他开口。
沈嘉禾沉默半晌,才道:“那日在滦城,是魏凛招来的官兵么?”
果然不出所料。
薛灼直截了当道:“不是。”
沈嘉禾一愣。
这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答案,却是他期望听到的答案。
一时心绪复杂难明,他不由自主问道:“当真不是?”
薛灼道:“当真不是。”
静了片刻,薛灼详细解释道:“那日,二公子上楼时怒火中烧,命令我去报官抓捕你和逍遥王世子,我领命而去,刚出客栈,二公子便追了上来,收回了方才的命令。我们正欲返回客栈,却见大批官兵已然赶到。”
沈嘉禾压下心中思绪,道:“应当是百姓报的官罢。”
却听薛灼斩钉截铁道:“不是。”
沈嘉禾一怔,蹙眉道:“你怎么如此笃定不是百姓报的官?”
薛灼稍作犹豫,道:“因为在官兵涌入客栈的时候,我察觉到另有一批高手蛰伏在暗处。初时,那批高手按兵不动,待到你与逍遥王世子命悬一线,他们立时倾巢而出,片刻之间便将那些官兵尽数屠杀。你不觉得这很蹊跷么?那些高手为何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等到逍遥王世子陷入绝境时再出手?仿佛他们就在等这个时刻一样。”
沈嘉禾心中如有万钧惊雷炸响,令他几欲站立不住。
他扶住旁边的柱子,颤声道:“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薛灼道:“千真万确,若有一句虚言,便教我不得好死。”
往日记忆潮水般翻涌上来。
草蛇灰线,马迹蛛丝,被埋藏的真想呼之欲出,却有一叶障目,教他窥探不得。
薛灼瞧他脸色不对,扶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沈嘉禾恍若未闻,下意识地挡开肩上的手,呢喃道:“别碰我……”
他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往前走。薛灼想要去拉他,却被他挣开了。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渐渐竟跑了起来。薛灼担心他出事,又不敢去拦他,只得跟上去,直到他跑进一个院子,薛灼才停下来。
景吾正在教念念站马步,忽然看见沈嘉禾跑进来,神情惶急,忙迎上去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嘉禾紧紧抓住他的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景吾越发忧心,急道:“到底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沈嘉禾竟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松开景吾的手,让念念进屋看一会儿书去,自去寻了个地方坐下。
景吾坐到他对面,满心疑惑,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
沈嘉禾抬眼看着他,勾起一丝惨笑,道:“我终于知道你那天晚上为何会问我那般奇怪的问题。”
景吾一头雾水,道:“哪天晚上?我问你什么了?”
沈嘉禾道:“我来看念念的那天晚上,你问我,我与裴懿现下是何境况。”
景吾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沈嘉禾冷笑一声,道:“景吾,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么?”
景吾与他对视,良久,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沈嘉禾沉声道:“你不用管我发现了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开始与裴懿合伙欺骗我的。”
景吾垂眸叹息一声,道:“从我们将世子从河中救起开始。”
明明已经有了猜想,但当猜想得到印证时,却还是如遭雷击,又惊又怒。
景吾知道已经瞒不住,索性将来龙去脉从头说了。
那日,景吾他们将裴懿从湍急的河流中救起,裴懿虽受了伤,但并不严重,且神志清醒。他命令景吾率领一众死士他们暗中跟随,独自进山,寻到沈嘉禾,然后假装失忆,又命令他们假装官兵搜山,带着沈嘉禾逃下山去。及至滦城,裴懿让景吾去报官,引来大批官兵,趁机英雄救美,再施苦肉计,一箭双雕。
“……之后我们便聚到一起,再没旁的欺瞒你。”景吾说完,有些惴惴地去看沈嘉禾。
沈嘉禾脸色惨白如纸,沉默许久,才颤声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念念父母的死,可是裴懿一手策划?”
景吾道:“念念父母的死纯属意外,与世子绝无半点干系。”
沈嘉禾闭上眼,绝然道:“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你……”
景吾沉默片刻,道:“嘉禾,世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讨你欢心,他没有必要去害那对夫妻的性命,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沈嘉禾凄然一笑,道:“是了,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没有道理去做一件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所以救不救那对夫妻都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好处,否则你们那么多死士隐藏在暗处,怎会没有察觉那么多官兵来偷袭?”
景吾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对,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沈嘉禾打断他,冷声道:“任何人都不会再相信!”
第63章
沈嘉禾不愿意也不放心再把念念交给景吾照顾,于是带着念念去了魏衍的院子,同他知会一声,魏衍欣然同意。
念念自然是极开心的,但见沈嘉禾一直绷着脸,便有些惴惴不安,道:“沈爹爹,你怎么了?病还没好么?”
沈嘉禾强笑道:“我的病早已大好,你不必担心我。你自己去玩罢,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就在院子里玩,不要跑远。”
念念乖巧地答了声“好”,便出去了。
秋意渐浓,庭中嘉树日渐萧索,秋风掠过,落叶萧萧。
沈嘉禾坐在窗前,望着这番景象,心中愈发哀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恨那个玩弄他的人,却更恨他自己。他一直对裴懿的失忆持怀疑态度,但他潜意识里是想相信裴懿是真的失忆了,所以他不停地暗示自己,裴懿是真失忆,裴懿是真失忆……他让自己相信了想要相信的。如今,真相猝不及防被揭开,他所相信的都是假的,他出离愤怒了。
可是,他为何要愤怒呢?
他一点都不在意裴懿,被一个毫不在意的人骗了,是值得愤怒的事么?
“依我看来,你与世子之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你昏迷不醒的这两天,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胸口似乎压了一块巨石,令他喘不上气来。
沈嘉禾不愿再想,不敢再想。管那人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他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念念,他得为念念的未来做打算。他不可能再逃,他不能让念念跟着他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只能留,留在这个他最厌恶的地方。但留下来之后要怎么做……他得好好想想。
“沈爹爹!”念念忽然跑进来,将一个信封递给他,道:“你的信。”
“谁给你的?”沈嘉禾接过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刚压下去的怒火倏地翻腾而起。
“翳风叔叔给的。”
“好,去玩罢。”
沈嘉禾犹豫许久,到底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今晨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只有这短短一句。
沈嘉禾勾唇冷笑,将信纸撕得粉碎。
从这天开始,沈嘉禾几乎每日都会收到一封信,但他从不拆开来看,只是随手扔到抽屉里。
也打这日起,他与魏凛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魏凛待他形同陌路,一个字也不曾同他说过。虽然有些难过,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
转眼之间,中秋节到了。
天上满月高悬,如轮如盘如镜。
月光倾泻下来,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银辉。
王妃办了夜宴,阖府欢庆。
热闹是他们的,与沈嘉禾无关。
他从厨房端了几个念念爱吃的菜,还有一盘月饼,一壶酒,几个柿子,摆在院中石桌上。他平素是不沾酒的,今日却莫名想喝上两杯。一大一小相对而坐,虽然有些冷清,却也惬意。
以前,沈嘉禾最不喜欢过中秋和春节,因为没有家人。
现在,他有儿子,有弟弟,虽然弟弟不在身边有些遗憾,却依旧觉得开心。
念念瞧着却有些恹恹的,完全没了平日的活泼劲儿。
沈嘉禾知道他是想父母了,便将他抱上膝头,指着月亮,道:“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么?”
念念歪着头靠在他怀里,微微摇头,道:“没有。”
沈嘉禾便讲起故事来,念念很快被调起兴趣,听得津津有味。故事讲完,念念突然又有些失落起来,道:“嫦娥姐姐一个人住在月亮上岂不是很孤单么?”
沈嘉禾道:“不会啊,因为好人死后,灵魂便会飘到月亮上去,同嫦娥作伴。”
念念顿了顿,道:“那我爹我娘现在也住在月亮上么?”
沈嘉禾道:“当然。”
念念仰头望着月亮,大声喊道:“爹!娘!我好想你们啊!”
微风吹来,树影摇晃,沈嘉禾抚摸着念念的头,道:“他们听见了。”
念念不知何时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嘉禾将他抱进屋,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出去,依旧来到院中,在桌前坐下。
为自己斟半杯桂花酒,慢慢倒进口中。不辣,带着些桂花香气和丝丝绵甜,意外得好喝。满斟一杯,举杯邀明月,然后一饮而尽。就这样自斟自饮,不多时便将一壶桂花酒喝了个干净。他却不知,桂花酒虽甜,酒劲却大。待要起身,却已起不来了,只觉飘然欲仙,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他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
魏衍夜宴归来。
他和边荀一左一右,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魏凛,甫一进院,便看到了醉卧花间月下的沈嘉禾。
“你扶凛儿进去罢,”魏衍道,“喂他喝些醒酒汤再让他睡下。”
边荀应是,独自搀扶着魏凛走了。
魏衍走到沈嘉禾身旁,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落座,拿起酒壶想倒杯酒喝,壶中却空空如也,不由失笑。放下酒壶,微微侧身,以手支头,斜倚桌侧,目光落在沈嘉禾的睡颜上。
造物者实在太过偏心,竟将他雕琢得如此完美,寻不出一丝瑕疵来。
魏衍伸手拨开垂在他颊边的一缕乱发,指尖不意触到他的肌肤,滑腻温软,如缎如玉。不由自主便将手轻轻覆在他脸上,轻柔地摩挲。
只是如此简单的触碰,便激起了欲念。
魏衍自认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爱欲寡淡,床笫之事于他一向可有可无。他已年近而立,与人欢爱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对一个男子生出欲望更是从未有过。沈嘉禾是第一个挑起他欲望的男子,更是第一个让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情欲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议。
“嘉禾。”魏衍低沉地唤道。
沈嘉禾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离,怔怔地望他片刻,蓦地流下一滴泪来,又慢慢闭上了眼。
流泪的模样也美得勾魂摄魄。
只是不知这滴泪是为谁而流。
魏衍倾身过去,吻去那滴挂在唇边的眼泪。
即使是美人泪,也是苦涩的。
魏衍弯腰将沈嘉禾打横抱起,沉睡的人儿柔顺地倚在他胸膛上,像一只乖巧的猫。
进了屋,将人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转身欲走,手却忽然被拉住。那只手很凉,让人心生不忍,想要将它拢在掌心给它温暖。
魏衍犹豫片刻,在床边坐下来,将那只白皙的手包裹在双手之间。
沈嘉禾并没有醒,如花瓣般嫣红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低声呓语着什么。
魏衍附耳过去,依旧听不清他在咕哝什么,只隐约听到一声裴懿的名字。
魏衍勾唇一笑,直起身来,望着沈嘉禾的睡颜静坐片刻,然后抽出手来,起身离开。
未得到抚慰的欲念依旧在血液中奔流,灼烧着身体。
他没有回房,径自出了院子,轻车熟路地穿过欢宴后寂寂无声的王府,最后进了世子妃的院子。
公羊素筠今夜也吃了两杯酒,散席之后,洗漱一番便睡下了。
她一向睡得浅,稍有一点动静便会醒来。
开门声将她吵醒,她背对着门侧躺着,微声道:“是述芝么?我有些口渴,倒杯茶来。”
虽没听到应答声,却听到了倒茶声,然后是脚步声。
公羊素筠翻过身来,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魏衍笑而不语,径自喝了口茶,然后倾身过去,吻上公羊素筠,将茶渡进她口中,待她将茶咽下,他顺势深吻,翻身上床,手如蛇般钻进她的睡裙里,贴着她温热的皮肤蜿蜒向上,握住饱满的雪乳,力度适中的揉捏,激起娇喘连连。过了片刻,手辗转往下探去,触手一片湿滑。他翻身覆到她身上,解开腰带,褪下亵裤,露出昂扬之物,正欲顶入,公羊素筠忽然后退,紧声道:“不、不要!会伤到孩子的。”魏衍哑声道:“我会小心些。”说完,直接入巷。
云散雨歇之后,公羊素筠枕在魏衍肩上,默然良久,道:“你今夜有些不寻常。”
魏衍摩挲着她的手臂,轻笑一声,道:“哪里不寻常?”
“我说不出,”公羊素筠道,“只是感觉。”
魏衍道:“这是你们女人的通病,总爱胡思乱想。”
公羊素筠搂住他,道:“如果能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魏衍偏头吻她,道:“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公羊素筠黯然片刻,道:“战事如何了?”
魏衍道:“已经兵临浔阳城下,胜利在望。”
公羊素筠道:“若是胜了,逍遥王是不是就成了皇帝?”
魏衍道:“那是自然。”
公羊素筠叹息一声,道:“我真希望他们败了。”
“你怎能作此想?”魏衍道,“别忘了,你的父兄也在其中。”
“我只是……只要想到以后的日子,便觉得生不如死。”公羊素筠抱紧他,“什么荣华富贵我全都不想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魏衍道:“会有那一天的。”
公羊素筠绝望道:“真的会有么?”
魏衍翻身看着她,道:“等逍遥王成了皇帝,裴懿自然便是太子,而你肚里的孩子则是皇太孙,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等我们的孩子成了皇上,你便是皇太后,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公羊素筠悲切道:“待到那时,时光老去韶华不再,即便拥有一切,又有什么趣味。”
魏衍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伸手将公羊素筠拥进怀里,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睡罢,我也该走了。”
公羊素筠道:“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魏衍道:“好。”
******
沈嘉禾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
念念坐在旁边看着他,道:“沈爹爹,你终于醒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嘉禾坐起来,看向窗外,果然已是艳阳高照。他急忙起床,一面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和念念一起吃过早饭,嘱咐他乖乖在屋子里看书,沈嘉禾去找魏衍。
魏衍正在看书,头也不抬道:“今日无事,你歇着罢。”沈嘉禾正要走,却听魏衍又道:“既然不胜酒力,以后便少喝些,免得伤身。”
沈嘉禾一愣,道:“昨夜……是你把我送回房的?”
魏衍点头。
沈嘉禾尴尬地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出来时,却正碰上魏凛。
沈嘉禾早已适应了他的冷淡,正打算一如从前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却没想到魏凛竟开口叫住了他:“等一下。”
沈嘉禾的心脏顿时漏跳半拍,站定,看向魏凛,惴惴开口道:“有事么?”
魏凛冷淡道:“跟我来。”
沈嘉禾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他很高兴魏凛肯与他说话,于是乖乖跟上。
一前一后进了一间屋子,魏凛找出一个包袱递给他,道:“你的东西。”
沈嘉禾瞧着那个包袱的确有些眼熟,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件女子衣裙,一把匕首,一卷画,一沓银票。他想起来,当时在清平镇,他被薛炼掳走,包袱便落在客栈里。却没想到,魏凛竟帮他保管到现在。
“多谢。”沈嘉禾由衷道。
魏凛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走了。”
沈嘉禾点点头,转身离开。
魏凛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尽是痛苦。
******
“咦?”念念捧着一本《三字经》,纳罕道:“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今日无事,放假。”沈嘉禾放下手中包袱,看他一眼,无奈道:“书拿反了。”
念念忙低头看去,果然拿反了,索性撂开,蹬着小短腿从椅子上下来,道:“既然放假,我们就出去玩罢!整天待在屋子里,我都快闷死了。”
沈嘉禾摇摇头,道:“不行。”在战事结束之前,这座王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出了王府,危险便无处不在。
念念道:“那我可以去找景叔叔学武功么?”
沈嘉禾叹口气,道:“你想去便去罢。”
念念欢呼一声,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他那日在气头上,错怪了景吾。
景吾只是听令行事,何错之有呢。
沈嘉禾打开包袱,先是拿起那把匕首。这是踏雪送给他的,曾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然而物是人非,东西还在,人却已经香消玉殒了。沈嘉禾摩挲片刻,将匕首收好,然后拿起了那卷画。画卷缓缓展开,魏凛的画像展露出来,往日种种随之倏忽闪现,沈嘉禾微微笑起来,心中却只觉酸楚。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沈嘉禾急忙将画纸卷起来,回头看去,来人却是云清,不由松了口气。但瞧云清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不好,忙打手语道:你怎么了?是病了么?脸色这般难看。
云清摇摇头,抬眼看他,眸中尽是惶惶不安。
沈嘉禾从未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一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清却只是一味摇头。
沈嘉禾快速道:你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
云清看他一眼,转身去关上门窗,这才用手语道:昨夜亥时,我看见……魏大公子进了世子妃的院子。
沈嘉禾骤然一惊,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云清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沈嘉禾惊得说不出话来。
深更半夜,魏衍去世子妃那里做什么?
即使是青天白日,魏衍一个外姓男子,也没有踏足女眷居所的道理。
沈嘉禾惊疑不定,沉默良久,才道:此事实在非同寻常,你切不可再同旁人提起,否则会惹上杀身之祸。
云清用力点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顿了顿,他又道:你觉得,他们是何关系?
答案实在显而易见。
沈嘉禾却摇摇头,道:他们是何关系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将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云清点头。
沈嘉禾见他满眼血丝,道:昨夜是不是一夜没合眼?
云清摇头。
沈嘉禾道:要不要在我这儿睡一会儿?
云清摇头,道:这里是魏大公子的地方,我害怕。
沈嘉禾道:那便赶紧回去睡觉,别再胡思乱想。
云清点头,转身走了。
沈嘉禾坐下来,倒了满满一杯茶,一口气喝完,心神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让云清不要胡思乱想,他自己却做不到。
魏衍和公羊素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羊素筠肚子里的孩子是魏衍的还是裴懿的?
魏衍到底意欲何为?
沈嘉禾越想越觉得心惊,深觉魏衍此人实在恐怖至极,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像说服云清那样说服自己,这件事与他无关,他权当不知道,千万不能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但再见到魏衍时,沈嘉禾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盯着魏衍看。
魏衍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出异样,抬眼看着沈嘉禾,微微笑道:“你总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暗恋我。”
沈嘉禾垂下眼,研着墨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同魏凛生得有几分相像。”
“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说。”魏衍放下笔,笑道:“你觉得哪里像?”
沈嘉禾信口胡诌道:“眼睛和鼻子。”
魏衍意味深长地看他半晌,微笑着道:“你该不会是把对凛儿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了罢?”
沈嘉禾道:“感情如何能转移?再说,我对他早就死心了。”
“是么?”魏衍顿了顿,道:“那裴懿呢?你喜欢他么?”
沈嘉禾毫不犹豫道:“不喜欢。”
魏衍道:“如此笃定?”
沈嘉禾不作声。
魏衍笑看着他,道:“那你喜欢我么?不是那种喜欢,就是普通的喜欢。”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无所谓喜不喜欢。”
魏衍挑眉,道:“那我怎么做才能讨你喜欢?我挺想让你喜欢我的。”
沈嘉禾放下墨锭,道:“墨磨好了,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魏衍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渐浓。
******
忙完魏衍这边的事,已是黄昏,沈嘉禾去景吾那里接念念。
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景吾。如今见面,气氛略显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沈嘉禾先开口,道:“那日我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迫不得已。”
景吾笑笑,道:“你不生气便好。”
沈嘉禾道:“念念仍旧要麻烦你再教他一阵,过段时间我会给他找一个老师。”
景吾道:“不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世子给你的信……你看过么?”
沈嘉禾道:“只看过一封,怎么了?”
景吾沉默片刻,道:“我已写信告知世子,你已识破他是假失忆。你也知道世子的性子,一牵扯到你,便是天大的事也会不管不顾。眼下战事正到紧要关头,我担心他会丢下一切跑回来找你,所以你最好还是看看他的信,如果可以,再回信安抚他一番。待战事过后,再做计较也不迟。”
“你太高看我了,”沈嘉禾自嘲一笑,道:“此战一胜,整个天下便是他的,他怎会丢下唾手可得的无上之位跑来寻我?”
景吾认真道:“你别固执,听我一句劝。”
沈嘉禾没再说话,景吾叹口气,道:“罢了,我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晚饭过后,把念念哄睡了,沈嘉禾把堆在抽屉里的信全拿出来摆在桌上,默默坐了半晌,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每封信都只有短短一两句话。
“受伤了,心疼我一下,好不好?”
“裴老头虽然脾气不好,但有真本事,我有些佩服他。”
“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为何不给我回信?都没心思打仗了。”
“沈嘉禾!!!我要生气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你重新开始,不要怪我,好么?”
“我回去找你,咱们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裴懿一定是疯了!
他竟真的置战事于不顾,跑回来找他。
最后一封信是三天前收到的。
从浔阳到丰泽,最快也要半月。
半个月,足以改天换地。
沈嘉禾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站起来,来回踱步。
一阵风来,将满桌信纸吹落地上。
他忙去拾起,一封一封折好塞回信封里,重新收进抽屉里。
关上窗,上床躺着,闭上眼,心道:“管他去死!”
******
自从看过那封信,沈嘉禾便终日惶惶不安,也不知到底在不安什么。
眼看着院中那棵梧桐树的叶子马上就要掉光了,沈嘉禾算着日子,裴懿应该快要到了。
但过了半个月,裴懿却没有到。
又过了几日,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沈嘉禾越发不安起来。
不知是担心裴懿来,还是担心他不来。
这日夜里,沈嘉禾刚睡下,忽听到一声响动,惊而坐起,籍着灯光观望,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重新躺下,给念念掖好被角,刚闭上眼,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正是裴懿的脸。
沈嘉禾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裴懿憔悴不堪的脸,眼眶发酸。
裴懿扯起嘴角冲他笑起来,嗓音又低又哑,道:“嘉禾,我回来了。虽然你不想我,但我很想你。”他低下头,吻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不由分说将沈嘉禾打横抱起,快步往外走。
沈嘉禾默不作声,任他抱着飞上屋顶,几个跳跃腾挪,便落进了裴懿原先住的院子里,等进了屋,裴懿才将他放下来。
因为没有点灯,屋里漆黑一片。
裴懿站在沈嘉禾对面,双眸晶亮地盯着他。
“还在生我的气?”裴懿开口打破沉默。
沈嘉禾平静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裴懿道:“因为我假装失忆骗你的事。”
沈嘉禾笑了笑,道:“我丝毫都不关心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么?”
裴懿沉默片刻,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沈嘉禾淡淡道:“我根本不曾怪过你,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裴懿猛地跪下来。
沈嘉禾一惊,闪身避开,道:“你干什么?快起来!”
裴懿仰头看着他,沉声道:“这样……你能原谅我么?”
“你疯了!”沈嘉禾道:“快站起来!”
裴懿道:“没错,我疯了,我发疯一样地爱着你。为了你,我可以装疯卖傻,我可以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我可以不眠不休狂奔几千里只为见你一面,我可以抛弃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我可以做任何事,只为求得你的原谅。”
沈嘉禾偏过头去不看他,道:“我说了,我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裴懿道:“你还是在怪我。那这样……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眼角余光瞥见寒光一闪,回头看去,便见裴懿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自己的胸膛刺去。
“不要!”沈嘉禾惊呼一声,扑过去阻止。
当他抓住裴懿的手时,匕首的尖端已经刺了进去,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
裴懿看着沈嘉禾的眼睛,沉声问:“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里充满痛苦,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为什么?”
裴懿又将匕首刺进去一截,痛哼一声,一道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固执地重复道:“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心痛如绞,绝望地喊道:“好,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裴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将匕首拔出来丢到地上,伸手拥住沈嘉禾,虚弱道:“你能原谅我……真是太好了。对不起,嘉禾,我没别的办法,我只能……只能这样逼迫你,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求得你的原谅。”
眼泪夺眶而出,沈嘉禾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痛苦道:“我讨厌你,我恨你。”
裴懿低声道:“恨吧,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算你恨我一辈子也无所谓……”
沈嘉禾哽咽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裴懿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也不想这样,我没办法……嘉禾,我累了,我要睡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叫醒我,我要赶回浔阳去……”话音方落,他便昏死过去,整个人都压在沈嘉禾身上。
“裴懿……裴懿!”沈嘉禾又惊又怕,急忙拼尽全力将裴懿拖到床上去。他的胸前已被鲜血浸透,沈嘉禾扒开他的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来金疮药,抖着手撒在伤口上,用纱布缠上。做完这些,他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床边,望着裴懿苍白如纸的脸,心中满是酸楚。
这辈子……就这样了罢?要和这个男人纠缠到底了罢?
既然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不如就放弃罢?屈从于命运的魔爪罢?这样应该会过得幸福一些罢?
沈嘉禾蜷缩着身体在裴懿身旁躺下来,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
在灿灿晨光中醒来时,身旁已空空如也。
身上盖着锦被,正是裴懿昨夜盖的那条。
一垂眼,瞧见了枕边的字条。
“瞧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我回浔阳去了,大约在冬天到来之前便会回来,乖乖等着我。”
沈嘉禾将字条折好收起来,隐隐觉得担忧。
便是钢筋铁骨,也受不得如此马不停蹄地奔波,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忽然想起念念一个人待着,急忙下床,往魏衍住的院里走去。
刚进院,迎面撞上边荀。
边荀道:“你跑哪儿去了?念念一大早便哭着喊着找你。”
沈嘉禾道:“念念呢?”
边荀道:“在大公子那里。”
沈嘉禾忙去魏衍屋里,见念念正在同魏衍一块吃早饭,不由松了口气。
一见到他,念念忙放了筷,跳下椅子跑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委委屈屈道:“沈爹爹,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急坏了。”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转而对魏衍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魏衍微微笑道:“无妨。”
沈嘉禾道:“那我先带他回去了。”
魏衍道:“吃过早饭再走罢。”
沈嘉禾道:“不必了。”
魏衍却已唤来侍者添碗加筷,无法,沈嘉禾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我让凛儿回掖阳去了。”魏衍突然道。
沈嘉禾怔了怔,低低地“哦”了一声。
魏衍又道:“我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北岚的名门望族,凛儿已经答应,婚期便定在今年十一月底。自己的婚事自己操持,所以我让他回去了。”
沈嘉禾淡淡地“嗯”了一声。
魏衍道:“如果凛儿给你发喜帖,你会去吃他的喜酒么?”
沈嘉禾道:“看情况罢。”
魏衍点点头,道:“也是。到时夏国应已改朝换代,裴懿自然要把你们接到浔阳去,千里迢迢去吃杯喜酒的确没有必要。”
沈嘉禾道:“你不打算回掖阳去么?”
魏衍道:“我受裴懿所托,照顾王府家眷,他一日不回来,我便一日不能走。”
沈嘉禾道:“真羡慕他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魏衍笑道:“你不是也有朋友么?那个聋哑的花匠。他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不由心中一紧,顿了顿,才道:“云清。”
魏衍道:“他经常三更半夜去找你么?”
沈嘉禾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狐疑地看着他,道:“为何如此问?”
魏衍道:“你忘了?那日你昏倒在柴房里,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的你,而当时已近子时了。”
沈嘉禾道:“因为我那时日日都会忙到很晚,所以才会那么晚去找我。”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他也不是经常找我,只是偶尔。”
“是么?”魏衍笑道:“可千万别教裴懿知道了,他吃起醋来可是很凶的。”
念念插嘴道:“他为什么要吃醋?”
魏衍笑道:“念念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念念黯然道:“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魏衍道:“那你的好朋友和别人玩不和你玩,你生不生气?”
念念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生气。”
魏衍笑道:“这便是吃醋。”
念念似懂非懂,沈嘉禾给他夹菜,道:“食不言,寝不语。”
念念争辩道:“那为什么你们吃饭的时候就可以说话?”
沈嘉禾道:“因为我们是大人,而且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不许插嘴。”
念念低落地“喔”了一声,道:“我也要赶紧长成大人。”
魏衍也夹一筷子菜放他碗里,道:“想长大就得多吃饭。”
念念用力点头,狼吞虎咽起来。
******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沈嘉禾又开始收到裴懿的信——这便说明他平安地抵达了浔阳。
沈嘉禾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信中依然只有短短两句话。
“挨了一百军棍,半条命都没了,我可能不是亲儿子。”
沈嘉禾忍不住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活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信一天一封地寄过来。
沈嘉禾每封都看,却从来不回。
“今日攻城又失败了,累。”
“想喝你亲手泡的茶,想抱你,想亲你,想没日没夜的操你。”
“我说错话了,收回,别生气。”
“念念乖不乖?不听话就打他屁股。”
“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
“攻进浔阳城了!”
“我本想亲手杀了贺兰绍替你报仇,但他上吊自杀了。”
“叶嘉泽很好,我会照顾他,别担心。”
“谋朝篡位真他娘的累,破事儿太多了,后悔!”
“想回去接你,但是脱不开身,老子要疯了!”
“下雪了,想你。”
“春节到了,但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为你放了满城烟花,你却看不到。”
“我爹当上皇帝了,改国号为‘穆’。”
“我被册立成太子了,可是不开心,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当了太子还有这么多破事儿?老子要被烦死了!”
“昨晚梦见你了,在梦里做了很多你不喜欢的事……你懂的。”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太子什么的老子不干了!我要去接你!”
“我已经在船上了,心情很激动。”
“暂时不写信了,因为信没我跑得快。”
沈嘉禾合上信,看着院中盛放的桃花,心头怅然。
念念在桃树下舞剑,已经舞得有模有样。
沈嘉禾起身出去,站在檐下,扬声道:“别练了,歇会儿罢。”
念念停下来,跑过来,仰着脸道:“爹爹,我舞得如何?”
沈嘉禾用袖子替他擦汗,笑道:“舞得不错,都是师父教得好。”
念念道:“爹爹,我想正式拜景叔叔为师。”
沈嘉禾道:“教了你这么久,是该正式拜个师了,明日我亲自去同他提。”
念念笑道:“好!谢谢爹!”
第二天,沈嘉禾备了一份厚礼,带着念念去拜师。
景吾初时不同意,却禁不住沈嘉禾的劝说和念念的软磨硬泡,只得勉强点了头。
念念立即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徒儿季念许参见师父!”
景吾忙扶他起来,道:“不必行如此大礼。”
沈嘉禾道:“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拜师结束,念念自去玩儿了,沈嘉禾和景吾对坐喝茶。
景吾道:“咱们在这儿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却已经改朝换代,感觉像做梦一样。”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景吾叹了口气,道:“真是世事难料。”他顿了顿,又道:“太子应该快回来了罢?”
沈嘉禾纳罕道:“你怎么知道?”
景吾挑眉笑道:“因为这两天翳风都没给你送信。”
沈嘉禾不禁苦笑。
景吾看他片刻,道:“嘉禾,我觉得你与从前不同了。”
沈嘉禾道:“哪里不同?”
景吾道:“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你变了。”
沈嘉禾微微笑起来,低头喝茶。
第64章
春天里永远是云清最忙的时候。
后花园里百花争妍,最是需要他精心侍弄,偏他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忙得不可开交。
魏衍那里没什么事需要帮忙的时候,沈嘉禾便会拿一两本书往后花园去,边看书边给云清作伴。
这日上午,沈嘉禾正坐在凉亭里看书,忽听到一阵脚步声,却是公羊素筠由侍女搀扶着款款行来。她的肚子已经很大,行动极是不便,似乎快要临盆了。
沈嘉禾忙起来行礼,道:“参见太子妃!”
公羊素筠扶着腰缓缓坐来,温声道:“免礼。”
沈嘉禾依旧弯着腰,道:“不敢打扰太子妃赏花,奴才告退。”
公羊素筠道:“无妨,你坐着罢。”
沈嘉禾是极想走的,但她既如此说了,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
公羊素筠瞧着他,微微笑道:“同你一比,百花都黯然失色了。”
沈嘉禾道:“太子妃折煞奴才了。”
公羊素筠瞧见他手边放的书,道:“看的什么书?”
沈嘉禾道:“《镜花录》。”
“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之前曾读过,可惜没读完。”公羊素筠道:“我可以借来看看么?”
沈嘉禾忙双手将书奉上,公羊素筠接过来,便信手翻看起来,沈嘉禾也不能走,只得在一旁枯坐着,如坐针毡。
公羊素筠似乎看得入了迷,一直看了许久,直到述芝在旁提醒道:“娘娘,您现在有孕在身,看书太久易伤眼睛,还是歇会儿再看罢。”
公羊素筠这才停下,合上书,道:“这本书实在引人入胜,教人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沈嘉禾在旁附和道:“确实如此。”
“坐了这许久,腰酸得很。”公羊素筠道:“述芝,扶我起来走走。”
述芝忙扶她起来,沈嘉禾跟着站起来。
公羊素筠在凉亭里缓步走了走,道:“那丛芍药开得真好,咱们瞧瞧去。”
述芝应了声是,扶着她往外走。
沈嘉禾暗暗舒了口气,想着终于可以逃出生天,谁知这口气还未舒完,忽听一声尖叫,忙抬头去看,就见公羊素筠正仰面向后倒去。他骤然一惊,箭步上前,伸出手去想要扶她,然而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公羊素筠摔倒在地。述芝也被她扯倒在地,急忙爬起,疾呼道:“娘娘!娘娘!”
公羊素筠面色惨白,按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艰声道:“好痛……我的孩子……”
“血!”述芝惊叫一声,便见鲜红的血从公羊素筠身下流淌出来。
沈嘉禾暗道不妙,立即道:“我去叫人!”
他狂奔而去,很快出了后花园,将园中情况告知守卫的府兵,教他们速速进去将人抬回住处,另着一人去通知皇后。随后,他急忙返回后花园,找到云清,将眼下情况告知于他,然后忧心忡忡道:如果母子平安便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此事便不能善了。无论谁来问你,你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免得受到牵连。切记,不能向任何人提及先前那件事,知道么?
云清点头,道:那你呢?你当时在场,会不会被迁怒?
沈嘉禾道: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你继续侍弄花草罢,便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得赶紧走了。
沈嘉禾回到凉亭,公羊素筠已被人抬走。
地上的血迹还没干,红得刺眼。
沈嘉禾心生疑惑,台阶低矮,怎么就能踏空了呢?
他没有多想,快步离开后花园,往公羊素筠的住处去了。
沈嘉禾刚走到门口,正撞上景吾从里面出来。
景吾急忙将他拉到一旁,沉声道:“皇后娘娘刚命我去拿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嘉禾便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
听罢,景吾沉吟片刻,道:“这事虽怪不到你头上,但皇后娘娘本就对你有极大成见,难保她不会借题发挥,降罪于你。”
“万一我真的被治罪,只求你帮我顾好念念。”沈嘉禾面无惧色,平静道:“带我进去罢。”
景吾也无良策,只得带他进去。
甫一进去,一个茶杯便朝他砸过来。
沈嘉禾不敢躲,茶杯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头上,随即落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一道血迹顺着额角流下来。
“你这个扫把星!”皇后声嘶力竭道:“只要一沾上你就没好事!若是太子妃和小皇孙有个好歹,本宫必将你千刀万剐!”
沈嘉禾屈膝下跪,伏首叩地,并不辩驳,只道:“奴才有罪,甘愿受罚。”
他既如此说,皇后便无话可说,微微一窒,怒道:“本宫不想看见你,滚出去跪着!”
“是。”沈嘉禾起身出去,跪于院中。
公羊素筠凄厉的叫喊声响了多久,沈嘉禾便直挺挺地跪了多久。他的双腿早已没了知觉,头晕目眩得厉害。到了下午,忽然变了天,翻滚的乌云遮天蔽日,不多时便下起大雨来。他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睛,很快湿透,寒意渗进肌肤,透入骨髓,令他瑟瑟发抖。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心中忽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孩子的命保不保不得住不得而知,但公羊素筠的命……应是保不住了。
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沈嘉禾的意识开始陷入昏沉,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便会倒。
恍惚间,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穿透雨幕钻进他耳中,沈嘉禾精神为之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雨水聚成的水泊里。
******
“大公子,孩子生下来了,”边荀禀道:“是个男婴。”
魏衍望着窗外被骤雨打落的一地残红,笑道:“太好了,苍天助我。”他顿了顿,又道:“公羊素筠呢?”
边荀道:“因为摔跤导致早产,加上产后血崩,怕是回天乏术了。”
魏衍沉默片刻,道:“如果她不是满脑子情爱,肯助我成就大事,我也不会如此对她。”他偏头看向边荀,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歹毒了?”
边荀垂首道:“想要成就大业,必须心狠手辣。”
魏衍赞许一笑,道:“把那个叫述芝的侍女和负责接生的产婆一并解决掉,做得漂亮点,不要让人生疑。”
边荀道:“属下遵命。”
魏衍回过头去,道:“沈嘉禾呢?”
边荀道:“晕倒了,被扔进柴房关了起来。”
魏衍叹了口气,道:“看好了,千万别让他死了。你下去罢,一有情况随时来报。”
边荀沉声应是,躬身告退。
魏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大雨,面上没什么表情,眸中却浸着一层莫测笑意,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
沈嘉禾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一堆木柴,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正身处那座破柴房。微弱亮光从门缝透进来,他拖着酸痛不堪的双腿走过去,伸手拉门,发现门外挂着锁链。
“有人么?”他嘶声问。无人应答。他只好艰难地走回去,脱掉身上湿衣,爬到床上,扯过那条散发着霉味的破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醒不过来。
意识如泛泛杨舟,载浮载沉。
他的魂魄仿佛离体,随风飘荡,无所依凭。
渐渐的,他开始听到有人同他说话,却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声音很熟悉。
那人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
他很想劝那人停下来歇一歇,但他发不出声音,只得默默忍受着那人的聒噪。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有了知觉。
最先感受到的是疼痛,然后是饥渴。
一开始感觉还很迟钝,所以还能忍受,但感觉越来越灵敏,他也越来越难熬。
当他熬不住的时候,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已经不是那座破柴房,而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裴懿从前的居所。
正是白日里,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可以看到漂浮的尘埃。
房间里没有人,但有说话声从外间传来,他隐约听到了裴懿的声音,心蓦地便安定下来,仿佛浮舟靠岸,游魂归体。
他想坐起来,奈何身上没有丝毫力气,挣扎片刻便放弃了。
喉咙火辣辣的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躺着等了片刻,听到脚步声,不用去看,便知道是谁来了。勾勾缠缠这么多年,他连他的足音都能清楚分辨了。
裴懿走到床边,蓦地瞧见昏迷多日的人睁了眼,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他讷讷问道:“你……你醒了?”
沈嘉禾说不出话,只得轻轻点头。
裴懿在床边坐下来,定定看着他,哑声道:“如果我现在哭出来,一定会被你嘲笑一辈子。”
沈嘉禾还从来没见过裴懿哭,倒还真想看一看。
“哪里难受?渴不渴?饿不饿?”话一出口,裴懿便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这么多天没吃没喝,怎么可能不渴不饿?他急忙起身去倒了杯温茶,把沈嘉禾扶起来靠在他怀里,然后喂他喝茶,“慢点,别呛着。”
喝完茶,又叫人唤来大夫为他诊治,大夫望闻问切一番,道:“除了暂时不能说话,已无大碍,只需再泡七日药浴,将侵入体内的寒邪驱除,便可大好。”大夫又说了些饮食方面的禁忌,裴懿一一记下。
送走了大夫,早先吩咐的药粥被端上来,裴懿从下人手里接过,坐到床边,舀一勺粥,凑到自己嘴边吹了吹,待觉得温度适中了,才送到沈嘉禾嘴边,道:“张嘴。”
沈嘉禾实在不习惯被他这样伺候,但他连拿勺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乖乖张嘴。
粥被送进嘴里,他努力吞咽下去,只觉喉咙生疼。
裴懿见他表情痛苦,以为是粥太难吃,便道:“难吃也得吃,不然身体怎么会好。”
见沈嘉禾点头,裴懿笑道:“真乖。”
一碗粥下肚,灼烧的肠胃总算舒服了些,身上也有了点力气。
沈嘉禾拿过裴懿的手,在他掌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太子妃怎么样了?
裴懿默然片刻,道:“产后血崩,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事情真的发生了,心中仍是不忍。
她尚在芳华之年,奈何红颜薄命,怎能不教人难过惋惜。
沈嘉禾默哀片刻,又缓缓写道:孩子呢?
“孩子很好,是个健康的男婴。”裴懿顿了顿,道:“当时你被贺兰骏抢走,我以为你是为了离开我才故意去勾引贺兰骏,所以非常生气,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就和公羊素筠……只有这一次,没想到她便有了身孕。”
沈嘉禾心念急转。
他进太子府时,正是盛夏,阴历七月份,而现在是三月份,只有八个月,公羊素筠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七活八不活,八个月早产的婴儿是极难活下来的。他有理由怀疑,这个孩子不是裴懿的,而是魏衍的,而且在公羊素筠趁着裴懿醉酒与之发生关系之前,她极有可能已经怀有身孕,更有甚者,他们俩是否真的发生了关系都是未知数。
裴懿见他沉默,不由有些着急,道:“我同她真的只有这一次,而且我当时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而且清醒后也没有半点记忆。你……你别生我的气。”
沈嘉禾刚才心思放在别处,根本没有意识到裴懿刚才是在解释,闻言怔了怔,这才醒悟过来,裴懿是担心自己与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会生气,所以才道出其中原委。
他心中犹豫,是否要告诉裴懿真相。如果说了,公羊素筠尸骨未寒,却名节尽毁,裴懿也会遭人耻笑,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更是岌岌可危。如果不说,魏衍的诡计便会得逞,之后必然还有更多的阴谋。
犹豫再三,他决定暂且不提,至少等到公羊素筠安葬之后再说。
“嘉禾……”裴懿不安地唤他。
沈嘉禾回神,在他掌心写道:念念呢?
裴懿道:“他很好,我马上让人带他过来。”
沈嘉禾摇头,写道:等我再好些罢。
他久睡初醒,精力本就不济,又与裴懿说了这许多,此刻已经精疲力尽。
裴懿见他脸色不好,便扶他躺下,道:“睡罢,睡饱了精神便好了。”
沈嘉禾闭上眼,意识很快便沉进黑暗里。
这回他睡得极是安稳,连梦也没做一个。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泡在浴桶里,热气蒸腾,裹挟着浓郁的药味儿,应该便是大夫之前提过的药浴了。难受地动了动身子,耳边忽然响起一把再熟悉不过的男声:“醒了?”
沈嘉禾这才惊觉,他正靠在一副赤裸的胸膛里,腰上环着手臂,坐着的是结实的大腿。
“你……”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但好歹能说出话来了,“你怎么……”
裴懿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道:“你昏睡不醒,根本坐不住,这几日都是我抱着你泡的药浴。”
虽然他们曾无数次赤裸纠缠,沈嘉禾却仍无法安之若素地这般坐在裴懿怀里。
他哑声道:“我可以了……你出去罢……”
裴懿道:“乖乖坐着,再泡一刻钟我便抱你出去。”
沈嘉禾抓住浴桶边沿,想从裴懿怀里出来,裴懿却收紧手臂,将他禁锢在怀抱更深处。
“别闹……”裴懿的嗓子瞬间便哑透了,“天知道我现在正受着什么样的煎熬,你就发发慈悲,别再折磨我了。”
沈嘉禾感觉到了那根正顶在他腿上的坚硬事物,竟比这药汤还要滚烫几分,整个人蓦地紧绷起来。
裴懿察觉到他的僵硬,忙道:“我也不想的,但我已经憋了半年多,实在已忍到极限……你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坏事的,只要你别乱动,我很快就能让它软下去。”
沈嘉禾微微点头。
但过了许久,那根东西依旧坚硬地顶着他。
裴懿干笑两声,道:“抱歉……”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一刻钟到了,可以出去了罢?”
裴懿“嗯”了一声,抱着沈嘉禾从浴桶里出来,将他放到软榻上,为他干身穿衣,又整理好自己,这才抱着沈嘉禾回房,然后喂他吃饭喝药,全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直到沈嘉禾睡下,裴懿嘱咐人好生照顾,这才离开。
******
灵堂便设在公羊素筠生前所住的那座院子的厅堂里。
她躺在灵柩中,容颜与生前无二。
裴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满是愧疚。
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的人生便落入了悲惨的境地,最后甚至把命都赔了进去。
回想起来,他对她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好颜色,只在她回娘家的前一天,他才同她说了几句软话。
于她而言,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娶了她,却从未珍惜过她。
但人已经没了,纵使他有心弥补,却已回天无术。
他现在能做的,便是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然后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
裴懿为她上一炷香,转身出了灵堂。
将出院门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殿下留步!”
裴懿驻足转身,便见一身缟素的沉落玉快步朝他走来。
及至近前,沉落玉敛衽行礼,道:“奴婢沉落玉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道:“何事?”
沉落玉道:“奴婢有件要事要向殿下禀告。”
裴懿道:“讲。”
沉落玉道:“此处人多眼杂,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裴懿微显不耐,转身前行,沉落玉快步跟上。
二人来到书房,沉落玉反身关上门。
裴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你要说的事最好足够重要。”
沉落玉屈膝跪地,俯首叩拜,然后直起身来,迎上裴懿的目光,道:“小皇孙并不是殿下的亲生骨肉。”
裴懿拧眉看着她,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沉落玉便将方才所言重复一遍。
裴懿道:“那他是谁的骨肉?”
沉落玉道:“魏衍。”
裴懿的眉头越皱越紧,寒声道:“可有证据?”
沉落玉平静道:“奴婢没有证据,只有一面之词。”
裴懿却没有发怒,沉默片刻,道:“便将你的‘一面之词’说来听听。”
沉落玉缓声道:“奴婢之前曾奉皇后娘娘之命毒杀沈嘉禾,败露之后被殿下遣去太子妃院中当差。那日晚间,太子妃的兄长过来探望,与太子妃一同用饭,见太子妃闻见肉腥味便干呕不止,便猜测太子妃是怀了身孕,但太子妃却说刚找大夫把过脉,并未怀孕。太子妃撒谎了,因为她并未看过大夫。待兄长走后,太子妃泣不成声,口中不住道:‘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随后,太子妃写了封信,嘱咐述芝一定要交到魏公子手上。第二日,太子妃便与魏衍在莲池私会,但奴婢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三日后,太子妃一夜未归,奴婢打听后才知道,太子妃宿在了殿下的院子里,而殿下那夜酩酊大醉。”
沉落玉只陈述自己所见所听的事实,未加任何主观臆测,全部交给裴懿去判断。
“之后,在返回丰泽的途中,魏衍负责护送一众家眷,奴婢曾亲眼看见他从太子妃的船舱中出来。抵达丰泽之后不到半月,太子妃便被确诊怀了身孕,距太子妃在殿下院中留宿那夜刚满一月。几日前,太子妃不慎摔倒,胎儿早产,却很健康,完全没有虚弱之像。太子妃故去当晚,述芝便畏罪自杀了。”沉落玉停顿片刻,道:“奴婢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我所言属实,信与不信,全凭殿下判断。”
裴懿对公羊素筠当初所做所为早有怀疑,当时因为负疚感作祟,他被她的解释糊弄过去。
如今听了沉落玉所言,当初的怀疑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奇怪的是,对于公羊素筠,裴懿并不觉得愤怒。
他亏待她,她背叛他,权当扯平了。
而对于魏衍,裴懿更多的则是疑惑——他目的何在?
裴懿沉默许久,目光锐利地看向沉落玉,沉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教第三个人知道,我定不饶你。”
沉落玉道:“奴婢遵命。”
裴懿不打算声张此事。
公羊素筠已经死了,便让她死得清白些吧,权当是他对她的补偿。
裴懿道:“你所图为何?”
沉落玉直截了当道:“奴婢所图,不过一个侍妾的名分。”
裴懿道:“为什么?”
沉落玉道:“奴婢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裴懿忽然记起自己当初为何会把这个女人带回王府。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敢于付出努力。
他欣赏她这种性格。
裴懿道:“我许你侧妃之位,如何?”
沉落玉一怔,道:“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合适。”裴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敢给,你敢要么?”
沉落玉叩头,道:“奴婢沉落玉谢殿下恩典!”
******
离世五日后,公羊素筠风光大葬。
第二天,魏衍来向裴懿辞行。
魏衍笑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裴懿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魏衍想了想,道:“我还真没什么想要的。”
裴懿道:“那便先欠着,等你有了想要的东西再说。”
魏衍笑道:“好!”
******
因为沈嘉禾的身子还未大好,经不得舟车劳顿,裴懿便派人护送皇后先行往浔阳去,自己则留下来陪沈嘉禾养病。
沈嘉禾自然反对,但他的反对在裴懿那儿往往都是无效的。
裴懿把念念丢给景吾,日日同沈嘉禾溺在一起,也无人管束,自在极了。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沈嘉禾的心境却已不同往日。
从前,沈嘉禾总想着逃,面对裴懿时总戴着假面,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自己却终日郁郁寡欢。
现在,沈嘉禾累了,不想逃了,认命了,他摘掉假面,不再虚与委蛇,不再步步为营,以本来面目面对裴懿,反而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日子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过。
沈嘉禾变了,裴懿也变了。
从前,裴懿总是一味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从不顾及沈嘉禾的感受。
现在,他懂得了克制和隐忍,这才蓦然发觉,即使没有肉体的欢愉,他的内心依旧是快乐的,比之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并不代表裴懿从此便要过清心寡欲的生活。
他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沈嘉禾,他想要他想得发疯,但他不愿再强迫他,他要让他心甘情愿。
现在的忍饥挨饿,就当是为以前的暴饮暴食付出的代价吧。
他迟早会再吃上肉的,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沈嘉禾放下书,一偏头,正对上裴懿盯着他看的视线,淡淡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裴懿道:“我在思考一件事。”
沈嘉禾道:“什么?”
裴懿勾唇一笑,道:“我在想,要怎么勾引你。”
沈嘉禾懒得理他,起身往外走。
裴懿忙跟上去,道:“你去哪儿?”
沈嘉禾道:“去看念念。”
裴懿叹了口气,道:“我真嫉妒他,能让你一天到晚惦记着。”
沈嘉禾看他一眼,道:“你不惦记裴臻么?”
裴臻是那个裴懿儿子的名字。
裴懿道:“除了你我谁都不惦记。”
沈嘉禾道:“他毕竟是你儿子。”
裴懿道:“那又如何?”
沈嘉禾无话可说。
他心里微有些庆幸。
幸好裴懿不看重这个孩子,否则当他知道真相,应该会很难过么?
裴懿忽然拉住沈嘉禾的手,道:“嘉禾,我同你说过,我会把念念当作咱俩的孩子来养。虽然我当时是假失忆,但说的都是真话。你将念念当作亲儿子,我便也将他当作亲儿子。我不在乎血缘,我只在乎你,以及你在乎的。”
沈嘉禾暗暗心惊。
景吾的话竟应验了。
裴懿方才所言若是教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可他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又道:“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有任何人,我要和你一生一世双人,你可愿意?”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一国储君,将来还要继承大统,你如何与我一生一世双人?”
裴懿笑道:“这你不用操心,我已经做好打算了。”
沈嘉禾怎么可能不操心?
没人比他更了解裴懿的性子,简直是个混世魔王,犯起混来天王老子都降不住。
沈嘉禾担忧道:“你做了什么打算?”
裴懿道:“真想知道?”
沈嘉禾催促道:“快说!”
裴懿点点自己的嘴唇,坏笑道:“先亲我一口。”
沈嘉禾早已习惯了他的套路,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道:“说罢。”
裴懿却道:“你再唤我一声‘夫君’我便告诉你。”
沈嘉禾不耐烦道:“你别得寸进尺。”
裴懿无赖道:“唤我一声‘夫君’怎么了?你又不会掉块肉。”
沈嘉禾转身便走,道:“你爱说不说。”
裴懿忙拉住他,道:“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么?你看你,动不动就生气。”
沈嘉禾静静看着他,道:“说。”
裴懿收起嬉笑神色,认真道:“我原本想,等我当了皇帝,便立你做男皇后,然后独宠你一人,但这太惊世骇俗,恐怕朝中那些老顽固得吵翻天,把我给烦死。所以,还是得立个女皇后,给咱们当挡箭牌,堵住悠悠众口,咱俩便在背地里甜甜蜜蜜地过咱们的小日子。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沈嘉禾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沉默半晌,道:“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啊,”裴懿道,“而且女皇后的人选我已经有了。”
沈嘉禾简直哭笑不得,仍是忍不住问:“是谁?”
裴懿道:“沉落玉。”
沈嘉禾一愣,道:“沉落玉?为什么是她?”
裴懿道:“因为她想要荣华富贵,而我想要一个傀儡皇后,正好各取所需。”
沈嘉禾叹息一声,无奈道:“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裴懿笑道:“不用看了,里面装的都是你。”
沈嘉禾默然片刻,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以前是世子,可以胡作非为,但你现在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
裴懿打断他:“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这个太子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沈嘉禾道:“做太子是为了有意思么?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做准备,是为了你将来承担起整个穆国做准备。”
裴懿道:“我何时说过要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了?”
沈嘉禾被他问得一愣,怔了片刻,道:“不然呢?”
裴懿理直气壮道:“做明君太累,我要做个昏君。”
沈嘉禾突然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立志要做昏君的。
他突然对这个国家的命运产生了深切的担忧。
裴懿被他一脸震惊的表情给逗得哈哈大笑,等笑够了才道:“我逗你玩儿的,你还真信啊?真可爱,哈哈哈!”
沈嘉禾恼羞成怒,恨恨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裴懿快步跟上去,然后倒着走,面对着沈嘉禾,笑道:“又生气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生气啊?不过你生气的样子也特别可爱,让我想一直气你一直气你,哈哈哈!”
沈嘉禾懒得搭理他,自顾走自己的路。
裴懿只顾盯着沈嘉禾看,不小心被一块凸起的地砖绊了一跤,“哎呀!”一声便向后倒去。
沈嘉禾急忙伸手去拉他,却被裴懿带倒了。
裴懿仰面倒在地上,沈嘉禾砸在裴懿胸膛上。
裴懿哈哈大笑,沈嘉禾爬起来,气恼道:“你还好意思笑!这么大个人了连路都不会好好走,念念都比你强!”
裴懿跟着站起来,微微笑着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那日在河边,你跺了我一脚,我不小心跌进河里。当时你不仅没有伸手拉我,还看着我的狼狈相偷笑。但你今天却伸手拉我了,我原本能站稳的,却突然想拉着你一起倒下去。”
沈嘉禾垂着眼睛不看他,低声抱怨道:“原本只有一小会儿的路,却被你闹得仿佛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怎么也走不到头。”
裴懿笑看着他,道:“我就想永远走不到头。”
沈嘉禾叹了口气,无奈极了。
******
念念正在练剑,蓦地瞧见沈嘉禾来了,急忙扑过去抱住沈嘉禾的腿,仰着小脸望着他,一脸委屈道:“爹爹,你都好几天没来看我了,我好想你呀。”
裴懿扯着念念的衣领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开,道:“你知不知羞?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男子汉可不是你这样的。”
念念这才看见他,忙一本正经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没好气道:“叫什么太子殿下?叫爹!”
念念去看沈嘉禾,裴懿蹲到他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板着脸道:“看他干什么?他也得听我的。快叫爹!”
念念犹豫片刻,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爹”。
裴懿立时身心舒畅,胡撸一把念念的脑袋,笑道:“乖儿子!”
他们其乐融融,沈嘉禾却兀自忧心忡忡。
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是发生什么。
念念这一生,恐怕不能如他所祈愿的那般平安顺遂了。
裴懿道:“景吾,把你的剑给我。”
景吾忙将长剑双手奉上。
裴懿看着念念,道:“小子,敢不敢和我过几招?”
念念道:“有什么不敢的,尽管放马过来。”
裴懿笑道:“哟,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真本事。”
沈嘉禾担心道:“你当心别伤着他。”
裴懿道:“放心罢。”
一大一小你来我往地过招,沈嘉禾和景吾站在一旁看着。
景吾道:“念念的确是个练武奇才,不过半月,便将这套旁人要学上几个月的剑法学得有模有样,再过两年,我恐怕便教不了他了,你最好给他找个好师父。”他顿了顿,道:“我看太子殿下便很合适。”
沈嘉禾沉默许久,忽然道:“景吾,你说我该怎么办?”
景吾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沈嘉禾道:“你之前担心念念会扯进皇室纷争里,如今看来,你的担心要成真了。”
景吾沉默片刻,道:“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小皇孙背后虽有骠骑将军府,但念念有你,以你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地位,他定会护你们父子俩周全。”
沈嘉禾道:“但你忘了,我的对面还站着皇上和皇后。”
景吾道:“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也给不了主意。”
沈嘉禾叹口气,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念念输了。
他不服气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打败你的!”
裴懿笑道:“好,老子等着你,要的就是这种不服输的劲儿。”
沈嘉禾走过来,道:“胜败乃常事,无须太过放在心上。”
“我教育孩子呢,你不许跟我唱反调,”裴懿道,“我唱你随懂不懂?”
沈嘉禾瞪他一眼,拉起念念的手,道:“走,我们喝茶去。”
裴懿忙道:“我也要喝。”
景吾看着两大一小渐行渐远,不由微微笑起来。
他由衷地希望他们能一直如现在这般开心快乐。
第65章
将养了半个月,沈嘉禾的身体终于大好。
裴懿已经耽搁太久,裴慕炎连下两道圣旨来催他。他实在太喜欢现在的生活了,真想就这样和沈嘉禾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但他必须回浔阳了,否则裴慕炎必定会迁怒沈嘉禾。
依旧是走最快的水路。
念念第一次坐船,晕得厉害,呕吐不止,就连随行的大夫都无计可施。
裴懿下令靠岸,改乘马车。
念念依旧很虚弱,小脸煞白,枕在沈嘉禾腿上睡着。
裴懿道:“你别太担心,他休息过来就好了。”
沈嘉禾点点头,忧虑道:“只是如此一来,便要在路上多耽搁些时日。”
裴懿笑道:“无妨,大不了回去后挨一顿打,正好可以卧床休息,让你贴身照顾。”
沈嘉禾道:“你能不能有个正形?”
裴懿道:“我在别人面前一向很有正形,可一同你在一起就没正形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沈嘉禾才不配合他,懒得接茬。
裴懿早已习惯了他的不配合,径自道:“因为你见过我所有的样子,好的,坏的,所以我在你面前不必伪装,可以放松地做自己。”他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在我面前可以抛开所有包袱和枷锁,无所顾忌,只做真正的沈嘉禾。”
沈嘉禾何尝不想这样?
但是谈何容易。人生在世,没有人能真正的挣脱枷锁。
过了两天,念念终于又活蹦乱跳,沈嘉禾这才放下心来。
行程加快,二十多天后,他们终于抵达浔阳。
裴懿将沈嘉禾和念念安顿在太子府,然后便进宫去了。沈嘉禾也有迫切想见的人,裴懿前脚刚走,他后脚便离开太子府,往叶嘉泽的府邸去了。
浔阳城依旧一派繁华景象,战争并未留下太多痕迹,百姓依旧安居乐业。
沈嘉禾站在叶府门前,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过了好一会儿才去叩门。
守门的瞧他面生,道:“你找谁?”
沈嘉禾道:“我找小王爷,烦请通传一声,我叫沈嘉禾。”
守门的点点头,关上门走了。
未等多久,门开了,祝玉楼走出来,弯腰行礼,道:“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嘉禾认得他是叶嘉泽的随侍,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忍不住打听道:“小王爷……他还好么?”
祝玉楼面有愁色,道:“不太好。”
沈嘉禾心中一惊,忙道:“他怎么了?”
祝玉楼道:“小王爷病了,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大夫看了许多,药也没少吃,却不见什么起色。”
沈嘉禾道:“生的什么病?”
祝玉楼道:“不知道,小王爷只说是旧疾,待春天过去便好了。”
说话间,二人已进了叶嘉泽住的院子。
祝玉楼自觉停步,让沈嘉禾一人进去。
沈嘉禾径直进屋,一股药味儿扑面而来。
待看到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的叶嘉泽时,他心酸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叶嘉泽虚弱一笑,道:“哥哥,你回来了。”
话音方落,他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嘉禾急忙走过去,一手扶着他佝偻的身子,一手抚着他瘦削的胸膛为他顺气。
待咳嗽停下来,沈嘉禾起身去倒茶,抿了一口,温度刚好,便喂叶嘉泽喝下去,随后关切道:“好些了么?”
叶嘉泽轻轻点头,哑声道:“好多了,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种病秧子模样。”
沈嘉禾道:“你到底生的什么病?严重么?治不治得好?”
叶嘉泽道:“我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只在春天发作,虽治不好,却也死不了,只是折磨人罢了,实在算不得严重,哥哥无须太过担心。”
沈嘉禾道:“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我绝对不能让你有事。”
叶嘉泽安抚一笑,道:“我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道:“这病真的就无药可医么?就算医不好,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让你好过些?”
叶嘉泽摇摇头,道:“这病每年春天都会发作,只是今年尤其严重些,可能是浔阳的气候太过干燥了罢。”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如果回到鹿临去,你的病会不会好上一些?”
叶嘉泽道:“回鹿临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春天过去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吃了许多苦头?”
沈嘉禾摇摇头,道:“我还好,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丰泽,并未吃什么苦。倒是你,住在浔阳这个是非之地,定然非常艰难。”
叶嘉泽道:“我一个北岚人,并不牵涉他们夏国人的内乱。贺兰氏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来搭理我,浔阳城破之后,裴懿亲自来找我,说是受了你的嘱托要照顾我,如此便更没有人敢来寻我麻烦,成日在府中待着,竟比之前天下太平时还要安逸几分。”
“那便好。”沈嘉禾忽然想起念念,道:“我去年夏天的时候收了一个义子,今年六岁,大名叫季念许,小名叫念念,生得聪明可爱,改日带来让你见见。”
叶嘉泽笑道:“那我岂不是当叔叔了?”
沈嘉禾点头,道:“对。”
叶嘉泽道:“那你快点带他来见我,我这病不传染,不会将病气过给他。”
沈嘉禾道:“好。”
沈嘉禾担心叶嘉泽太过劳累,又说了会儿话便让他躺下休息。
叶嘉泽初时还不肯睡,但他精神不济,刚躺下没多久便昏昏睡去了。
沈嘉禾坐在床边,看着弟弟形容憔悴,心中又疼又怜。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困在这里缠绵病榻,他得把他送回北岚,送回家去。
日暮时分,叶嘉泽还没醒。
沈嘉禾起身离开,对守在门外的祝玉楼道:“他还在睡,等他睡醒了替我转告他,我过两日再来看他。”
祝玉楼道:“好。”
******
沈嘉禾径直回了太子府。
裴懿还未从宫里回来,想来要用过晚饭才会回来了。
沈嘉禾并不觉得饿,陪着念念随便吃了两口饭。
饭罢,他让人带念念下去休息,自己则去沐浴。
泡在温润的热水里,积累了一路的疲乏渐渐得到纾解。
水面上浮着五颜六色的花瓣,馥郁的花香包裹在蒸腾的水汽里,缭绕于鼻端。
沈嘉禾蜷起腿,身子下移,整个人没进水里去。
过了许久,当感到窒息时,他猛地从水里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水,先用皂角洗头,然后用布巾搓遍全身,将白皙的皮肤搓得嫣红。
水已经有些凉了。
沈嘉禾从浴桶出来,擦干头发和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里衣和外袍,走出浴房,对守在一旁的侍女道:“劳烦姐姐带我去太子殿下的居所。”
侍女答应一声,在前面带路,沈嘉禾紧随其后。
待到了地方,侍女告退,沈嘉禾道谢,自行进去,无人敢拦。
满室烛火,映得屋中亮如白昼。
沈嘉禾吹灭大半,令光线变得昏暗。
掀开雪白纱帐走到床前,脱掉外袍随手丢到一旁,径自上床,掀开锦被,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下来。
如墨长发铺散开来,越发映得容颜如玉。
沈嘉禾侧躺着,隔着飘动的轻纱望着摇曳的烛火,心绪飘摇如雨中浮萍。
干脆闭上眼。
他一路颠簸,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躺在柔软舒适的床褥上,纵然满腹心事,睡意依旧很快袭来。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裴懿的脸便映入眼帘。
裴懿柔声道:“我吵醒你了?”
沈嘉禾微微摇头,道:“什么时辰了?”
裴懿道:“刚过戌时。”
沈嘉禾道:“你刚回来?”
“嗯,”裴懿道:“和父皇母妃一同用了晚膳,又议论了些朝事,所以便回来晚了。”
沈嘉禾审视他一番,道:“皇上没打你吧?”
裴懿笑道:“我现在可是太子,他再也不能说打便打,总要顾忌皇家脸面。”
沈嘉禾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裴懿靠近他一点,微笑着道:“担心我了?”
沈嘉禾垂着眼睛不看他,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懿笑逐颜开,伸手挑起他的下巴,道:“今儿个为何这么乖?”
沈嘉禾抬眼看着他,低声道:“你不是说让我在你面前做自己么?我现在便是做自己。”
四目相对,裴懿忽然从沈嘉禾的视线里品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教他心弦颤动。
“你好香……”裴懿再靠近他一点点,鼻尖轻轻磨蹭着他的鼻尖,嗓音低沉道:“我想亲你……可以么?”
沈嘉禾没作声,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裴懿立时心如鹿撞,像一个初经情事的少年,激动得无以复加,甚至有些颤抖。
他双手捧住沈嘉禾的脸,闭上眼,轻轻亲上他柔软的唇瓣,一触即分,顿了一瞬,然后再次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裴懿退开一些,睁开眼,凝望着沈嘉禾的脸。
他依旧闭着眼,长睫轻颤,像蝴蝶的翅膀。
裴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有些害怕,害怕吓到沈嘉禾,更害怕毁掉这期盼已久的失而复得。
裴懿再次吻上沈嘉禾,带着满心的惶恐和虔诚。
浓稠的情欲在由浅及深的缠绵亲吻中迅速滋生,炽烈的欲火在奔腾的血液里疯狂蔓延。
在理智被焚烧殆尽之前,裴懿强逼自己停下来,嗓音沙哑道:“嘉禾,睁开眼睛,看着我。”
沈嘉禾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裴懿的视线。
裴懿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害怕过,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嘉禾,一字一顿道:“我想要你,你愿意么?”
沈嘉禾沉默一瞬,极轻却极坚定地道:“愿意。”这具身体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筹码,只要能以此换得弟弟的自由,他甘愿付出所有。
裴懿这辈子都会铭记这个时刻。
他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浑身颤抖,眼泪难以自抑地夺眶而出。
他紧紧抱住沈嘉禾,一边不停地亲吻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呢喃:“谢谢……谢谢你……”
滚烫的眼泪不停落在沈嘉禾脸上,他突然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还有些歉疚,有些后悔。
但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
沈嘉禾捧住裴懿的脸,擦掉他的眼泪,轻声道:“怎么哭成这样?像个孩子。”
裴懿紧紧抱着他,窘迫道:“我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就流下来了,真丢人。”
沈嘉禾道:“放心,我不会嘲笑你。”
裴懿装作恶狠狠道:“你若敢笑我,我便揍你儿子!”
沈嘉禾微微笑道:“那念念可太委屈了。”
裴懿道:“我不忍心揍你,就只能揍他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沈嘉禾道:“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裴懿咧嘴一笑,道:“这是老裴的口头禅。”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情潮缓缓退去。
在听到那一声“愿意”之后,裴懿便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一点都不急着将沈嘉禾吃干抹净了,他更愿意与他相拥着低声絮语,缱绻温存。他感到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想法,他只是遵从本心罢了。灵魂的依偎和肉体的交合,他此刻更喜欢前者。
说着说着,沈嘉禾竟睡着了。
他觉得过段时间再提叶嘉泽的事似乎更稳妥些,免得裴懿以为他故技重施,若是惹火了他,反倒适得其反。
裴懿却毫无睡意。
他安静地盯着沈嘉禾的睡颜,一直到天亮,然后精神奕奕地起床去上朝。
******
沈嘉禾醒来时,辰时已过半。
起床洗漱,同念念一起用早饭。
饭后,念念去上课。
他上午学文,老师便是裴懿以前的老师傅先生,下午学武,老师依旧是景吾。
虽然念念同裴懿一样喜武厌文,但书还是要读的,总不能长大了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教人嘲笑了去。
沈嘉禾无事可做,忽然想起之前在太子府时常去的那座藏书阁,便打算去找几本书来打发时间。
却没想到,竟在藏书阁中遇到了沉落玉。
沉落玉微笑着招呼道:“好久不见。”
沈嘉禾便也道了句“好久不见”,然后道:“有空么?坐下聊聊。”
沉落玉道:“我现在最有的便是空闲了。”
二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十分舒适。
想要聊聊的人是沈嘉禾,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斟酌片刻,他平声道:“太子殿下同我说,他打算纳你为妃。”
沉落玉道:“我原本只是想求一个侍妾的名分,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许我侧妃之位。我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但既然他肯给我便敢要。”
沈嘉禾道:“你就不怕他利用你?”
沉落玉微微一笑,道:“我应该感到高兴,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你想从太子那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四个字便可概括:荣华富贵。”沉落玉顿了顿,道:“你应当还记得踏雪吧?”
沈嘉禾一怔,心中隐痛,道:“记得。”
沉落玉道:“当初,踏雪在来浔阳的路上生了病,王妃却只担心误了参加万寿节的日子,连停船给她请个大夫都不愿,只让她苦苦挨着,谁知还未挨到浔阳她便病死了。病死之后呢?随便找个小厮就将她给葬了,连个葬礼都没有。后来我听下人们说,那名小厮为了昧下几两银子的丧葬费,将踏雪的尸首往乱葬岗一扔便了事了。”
听到此处,沈嘉禾惊道:“此话当真?”
沉落玉道:“一字不假。”
沈嘉禾悲愤交加,说不出一个字来。
沉落玉径自道:“我不想像踏雪一样,一辈子为奴为婢,被人蔑视和轻贱,到最后惨死他乡。我要拼尽全力向上爬,我要活出个人样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便是我想从太子那里得到的。”
沈嘉禾却还沉浸在踏雪的事里,他沉声问:“你还记得那个将踏雪丢在乱葬岗的小厮是谁么?”
沉落玉回想片刻,道:“我并未见过他,只隐约听人提过一句,他的名字好像叫田福。”
“田福……我记住了。”沈嘉禾起身,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先走了。”
离开藏书阁,沈嘉禾立刻找到丁鹏——原来的王府总管,现在的太子府掌事。
“丁掌事,”沈嘉禾问:“府中可有一个叫田福的小厮?”
丁鹏对府中人事了如指掌,略一思索,便道:“没有叫田福的,倒有一个叫田富的。”
沈嘉禾料想是沉落玉听岔了,于是道:“可否将他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丁鹏即刻去办,不多时,那个名叫田富的小厮便被带到了沈嘉禾跟前。
沈嘉禾沉声道:“我且问你,去岁万寿节前夕,你是否曾听从当今皇后差遣,埋葬一个婢女?”
田富战战兢兢道:“确、确有此事。”
沈嘉禾道:“你将她葬在了何处?”
田富转了转眼珠,吞吞吐吐道:“我将她葬、葬在了……那个……我记性不好,不、不记得了。”
丁鹏怒道:“再不老实交代,我便扒了你的皮!”
田富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道:“我将她丢在了城西的乱、乱葬岗里!”
丁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丁鹏还要再打,沈嘉禾忙拉住他,对抱头蜷在地上的田富道:“你现在便带我去那个乱葬岗,找到你抛尸的地方。”
田富急忙连声应是。
田富领路,沈嘉禾带上翳风随行,往浔阳城西的乱葬岗去了。
乱葬岗在一片树林深处,就是一个大土坑,坑中生满杂草,草下是皑皑白骨,还有几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蛆虫爬得到处都是,强烈的尸臭味熏得人无法呼吸,又见几条野狗游荡其间,低头啃咬着尸体上的腐肉。
一想到踏雪的尸身被丢在这里,受风吹雨打,被野狗撕咬,沈嘉禾便心痛如绞,恨不得将那田富一刀杀了丢在这乱葬岗里。但这样做除了再造出一个孤魂野鬼来别无益处。
沈嘉禾压下满腔悲愤,道:“翳风,你明日多带些人来,将这乱葬岗里的尸骨尽皆埋葬了罢。”
翳风道:“好。”
沈嘉禾不愿再逗留,转身离去,道:“我们回去罢。”
******
回到太子府,沈嘉禾依旧无法从悲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他的悲伤无法释放,他的愤恨无处发泄,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裴懿一回来,丁鹏便向他禀报了今日发生的事。
听完,裴懿冷声道:“将那田富乱棍打死,剁碎了丢去喂狗。”
丁鹏领命而去,裴懿问翳风:“嘉禾现在何处?”
翳风道:“一回来便进屋躺着了,到现在都没动静。”
裴懿皱眉道:“知道了,你们都下去罢。”
翳风带着所有下人离开。
裴懿径直进屋,便看到沈嘉禾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声唤道:“嘉禾?”
沈嘉禾静静躺着,没有应声。
裴懿脱鞋上床,从背后拥住沈嘉禾的身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触手冰凉,不禁心疼。
“很难过么?”裴懿柔声道:“难过便哭出来,别憋着。”
一滴泪从眼角流出来。
两滴,三滴……眼泪越流越多,汹涌而下。
裴懿心疼极了,将人转过来紧紧拥进怀里,轻声哄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沈嘉禾把脸深深埋进裴懿坚实的胸膛里,泣不成声。
他自幼隐忍惯了,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不太会表现出来,在裴懿面前更是如此,他时刻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坚硬的茧,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茧里,不让人察觉半分。
但是今日,在裴懿从背后拥住他的那一刻,原本包裹得很好的茧突然裂开一个口子,所有的悲伤与愤恨一股脑涌出来,令他无力招架,泪如雨下。
裴懿轻轻拍打着他颤抖的身子,柔声道:“我知你同踏雪感情甚笃,犹如姐弟。你放心,我定会厚葬她,然后善待她的家人,让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不对,我代她对踏雪、对你说声对不起。”
他不提还好,他这一提,所有的恨都有了对象。
沈嘉禾不能将贵为皇后的韦慧君如何,只能将满腔愤恨发泄在裴懿身上,虽然这很没有道理,但他今天不想讲道理。
他猛地从裴懿怀里出来,对他又踢又打。
裴懿便任他打,等他打累了,便重新将他抱进怀里,道:“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沈嘉禾的确感觉好了许多,眼泪也停了下来,他沉默片刻,为自己方才的无理取闹道歉,嗓音低哑道:“对不起。”
“傻瓜,说什么对不起。”裴懿温柔地拭去他脸上残存的泪痕,道:“我说过,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我,这世上也只有你能随心所欲地对待我,连我父母都不行。”
沈嘉禾坐起来,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要求你帮忙。”趁着裴懿心软,这是求他放叶嘉泽离开的良机。
裴懿微微一笑,道:“你只管吩咐便是。”
沈嘉禾迟疑片刻,道:“你能不能……放叶嘉泽回北岚去?”
裴懿闻言一怔,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同叶嘉泽的关系非同一般,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何关系,我再决定要不要放他回北岚。”
他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么?
如果裴懿知道了叶嘉泽的真实身份,会产生什么不良后果?
似乎并没有。
沈嘉禾决定赌一把。
沈嘉禾看着裴懿,道:“叶嘉泽其实不姓叶,而是姓沈,他叫沈嘉泽,是我的亲弟弟。”
虽然裴懿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测,但亲耳听到沈嘉禾如此说,他依旧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是开心。沈嘉禾愿意打开心扉,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同他分享,便说明沈嘉禾是信任他的,怎能不教他喜不自胜?裴懿拉住沈嘉禾的手,柔声道:“这其中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沈嘉禾便将叶嘉泽曾经告诉他的那些陈年往事,以及他们是如何相认的,一一讲给裴懿听。
裴懿听罢,唏嘘不已,感叹道:“世事真是诡谲莫测。”
沈嘉禾期盼地望着他,道:“所以,你愿意帮我么?”
“这还用问么?”裴懿道,“你弟弟便是我弟弟,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沈嘉禾心中感动,道:“嘉泽现在病得很重,药石无医,回北岚有助于他养病,所以你能不能尽快送他回北岚去?”
裴懿道:“这事并不难办,我明日便去同父皇说。”
沈嘉禾喜出望外,一把抱住裴懿,道:“裴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裴懿也高兴得很,回抱住沈嘉禾,笑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扑进我怀里。”
被他这一说,沈嘉禾蓦地不好意思起来,便要从他怀里出来,裴懿却不撒手,道:“乖,让我多抱一会儿。”
沈嘉禾稍作犹豫,缓缓软了身子,安静地待在裴懿怀里。
裴懿的怀抱总是一如既往地坚实温暖,就如幼时父亲的怀抱一般,教人无端生出眷恋。
沈嘉禾悄悄闭上眼,唇边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
翳风一共从乱葬岗带回近二百副尸骨,还特地请了仵作来检验。
其中有二十几副尸骨是女子,又根据踏雪生前的身体特征,从这二十几副尸骨里挑出了三副,但分辨不出其中哪一副是踏雪的。
裴懿便下令,将这三副尸骨全都厚葬了,墓碑均刻上踏雪的名字。
至此,沈嘉禾对踏雪总算有了交代,心下微安。
第二天,沈嘉禾带着念念去看望叶嘉泽。
念念看看叶嘉泽,又看看沈嘉禾,再看看叶嘉泽,一脸惊奇道:“你们两个长得好像啊,跟双胞胎一样。”
叶嘉泽今日气色稍稍好些,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吹风。
他微笑着朝念念招手,道:“到我跟前来。”
念念走过去,道:“爹爹说你是他弟弟,我该唤你叔叔。”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侄儿季念许拜见叔叔。”
叶嘉泽伸手扶他起来,越看越是欢喜,生出一种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的感觉来。
“叔叔,”念念握着他骨节突出的手,微微摇晃着,道,“你会武功么?”
叶嘉泽点头,道:“而且很厉害。”
“太好了!”念念兴高采烈道:“等你病好了教我武功好不好?”
叶嘉泽笑道:“好。”
沈嘉禾在一旁无奈道:“这么小便成了武痴,成日里就知道学武功,真担心他长大了要走火入魔。”
叶嘉泽道:“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如此,府中的高手都被我缠着教我武功,因为特别渴望变强,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他转向念念,道:“你为什么学武?”
念念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我要保护爹爹不被坏人欺负。”
叶嘉泽摸摸他的头,笑道:“真是好孩子。”
片刻后,沈嘉禾让祝玉楼带念念去玩,留他单独和叶嘉泽在一起。
“嘉泽,”沈嘉禾道:“你这几日便开始着人收拾行装,准备回北岚罢。”
叶嘉泽沉默片刻,道:“你去求裴懿了,是不是?”
沈嘉禾点点头,道:“我将咱俩的关系也一并告诉了他,这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危害?”
叶嘉泽思索片刻,道:“应该不会。”
沈嘉禾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叶嘉泽随即道:“但我不会走的。”
沈嘉禾一怔,道:“为什么?”
叶嘉泽看着他,道:“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沈嘉禾神色一黯,道:“我走不了。”
叶嘉泽道:“因为裴懿?”
沈嘉禾道:“裴懿绝对不可能放我走,而且现在有了念念,我也不能走。”
叶嘉泽道:“你可以带着念念和我一起走。”
沈嘉禾苦笑道:“那咱们谁都走不了了。”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叶嘉泽道:“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绝不会再丢下你。你难道不想同我一起生活么?”
“我当然想,”沈嘉禾道:“但是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又是因为裴懿?”叶嘉泽眸中闪过凶光,沉声道:“当初真应该杀了他!”
沈嘉禾心中一紧,道:“你千万不可胡来!”
叶嘉泽盯着他,沉默片刻,道:“你紧张他?”
沈嘉禾矢口否认:“我没有。”
叶嘉泽又道:“你喜欢上他了?”
沈嘉禾倏尔一笑,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
叶嘉泽沉默良久,道:“他现在是太子,以后便是皇帝,你和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哥,你不喜欢他最好,你若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也赶紧收心,免得将来受到伤害。”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分寸。”沈嘉禾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乖乖听我的话,回北岚养好身体,到时候你可以来浔阳看我,我也可以去鹿临看你,而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一定能生活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开开心心的。”
叶嘉泽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以为我已经很固执了,没想到你比我更固执。”
沈嘉禾笑起来,道:“咱们的爹更固执,娘常说他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叶嘉泽跟着笑起来,道:“哥,你多跟我说说爹的事罢。”
“好。”沈嘉禾便将珍藏在心底的宝贵记忆全部拿出来同他分享,虽然十分有限,但足以让他回味一生。
两日后,叶嘉泽接到了命他回北岚的圣旨。
他听沈嘉禾的话,早已做好准备,所以在收到圣旨的第二天便动身了。
沈嘉禾去送他,一直送出浔阳城外。
“记得要时常给我写信。”
“嗯,你也是。”
“替我向谵王爷和谵王妃道一声谢,谢谢他们将你抚养长大,还将你养育得这么好。”
“好。”
“说起来你也到了适婚年龄……”
“哥!”
“哈哈,怎么还害羞起来了。”
叶嘉泽跟着笑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抬手从衣襟里掏出璎珞圈,下面坠着两块麒麟玉,他取下其中一块放到沈嘉禾手里,道:“你的玉依旧由你保管。”
当初下定决心刺杀贺兰骏时,沈嘉禾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所以他才托贺兰 将这块玉交给叶嘉泽。思及此,沈嘉禾道:“对了,我一直忘了问,煜王他……他还活着么?”
叶嘉泽神色微黯,道:“浔阳城破那天,他拒不投降,死在了裴懿的剑下。”
沈嘉禾早已预想到贺兰 的结局不会好,听他如此说,依旧深感凄怆。
忆起初见时,贺兰 一身锦衣,手握一把折扇,风流倜傥,挡在他前面笑道:“在下赵佑霆,不知是否有幸请公子吃杯茶?”
第二次见面时,他们在天策将军庙里义结金兰,立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再见时,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煜王贺兰 ,一个是笼中鸟,他不愿拖累他,于是对他不假辞色,冷言冷语。
贺兰 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不论是赵佑霆,还是贺兰 ,都是我,与你结拜的是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展哥哥,嘉禾,你赖不掉的。”
如果早知道那便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沈嘉禾应当再唤他一声“展哥哥”的。
人生中的每一次离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比如他与踏雪,比如他与贺兰 。
沈嘉禾突然生出满心惶恐,伸手抱住叶嘉泽,道:“嘉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叶嘉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紧紧回抱住他,道:“哥,你放心,我答应过娘,要替她照顾你,我绝不会食言的。”
沈嘉禾强忍泪意,用力点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沈嘉禾站在道旁,望着辘辘前行的马车,满心的不舍和不安。
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临睡前。
裴懿安慰他,道:“你若是想见他,我随时都可以将他叫来。”
沈嘉禾摇头道:“鹿临与浔阳相隔万余里,一来一往便要花上数月,太累人了。”
“也是。”裴懿道:“但我也不忍心你受奔波之苦……”
沈嘉禾忙道:“没关系,我受得了苦,你便准我每年去鹿临看他一次,好不好?”
裴懿一脸不情愿道:“一来一往便要花上数月,我可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沈嘉禾神色立时便黯下来,裴懿心生不忍,于是道:“除非……”
沈嘉禾一听有转机,忙道:“除非什么?”
裴懿勾唇一笑,道:“除非你其余的时间都和我在一起,我便答应你每年去看他一次。”
沈嘉禾心想,我不同你在一起又能去哪儿呢?
但依旧有些雀跃,不管怎样,裴懿好歹松了口,每年能同嘉泽见上一面,他便心满意足了。
裴懿忽然凑近他,道:“话说回来,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是不是可以讨点奖赏?”
沈嘉禾知他想要什么,也知道那件事迟早是要发生的,躲不开,逃不掉,既然如此,便要学着去享受它。很多时候,人们不得不向生活妥协,但转念想想,妥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坚持?
沈嘉禾看着裴懿一脸期待的神色,不由便勾起唇角,抬起下巴微微向前一凑,便吻上了他的嘴唇。
裴懿一愣,随即便将沈嘉禾扑倒在身下,双手撑在他头侧,哑声道:“我今夜一定会很疯狂,你如果受不住便说,我会停下来。”
沈嘉禾轻轻点头,道:“好。”
第66章
沈嘉禾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承受了,最终却还是经不住裴懿疯狂的攻势,开口求饶。
裴懿猛烈地冲撞片刻,不知第几次释放之后才停下,但并不退出来,就着连接的姿势从背后将奄奄一息的沈嘉禾拥进怀里,亲吻着他圆润的肩头,哑声道:“就让我留在里面,好不好?”
沈嘉禾没有力气与他厮磨,默不作声。
裴懿便当他是默许了,餍足地叹息一声,道:“睡罢,做个好梦。”
沈嘉禾几乎是闭上眼睛便睡着了,而且睡得极沉,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他只觉得浑身痛乏,无法下床。
裴懿已经不在身旁,他的身上、床上还残留着欢爱的痕迹,勾起昨夜迷乱的记忆,肢体的抵死纠缠、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呻吟、令人颤栗的极致快感……沈嘉禾从前只觉得厌恶,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用平常心对待,淡然地将床笫之欢视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喜欢也不讨厌。
外间有下人询问他是否醒了,沈嘉禾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哑着嗓子道:“我想再躺一会儿,你们都下去罢。”
这一躺便躺到了晌午,还是被裴懿给亲醒的。
“还是很难受么?”裴懿心疼道:“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沈嘉禾忙挣扎着坐起来,道:“已经好多了。”
“听下人说你连早饭都没吃,这可不行,”裴懿道:“快起来陪我吃饭。”
“好。”沈嘉禾穿衣下床,被人服侍着洗漱,之后同裴懿一起吃饭。
裴懿对他的口味再清楚不过,着人准备的全是沈嘉禾爱吃的菜。沈嘉禾也确实饿得很了,埋头吃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裴懿给他夹菜,轻描淡写道:“今儿个母后同我提起了甄选太子妃的事。”
沈嘉禾一怔,随即恢复如常,道:“太子妃之位的确不能空着。”
裴懿失落道:“还以为你听了会难过的。”
沈嘉禾淡淡道:“我为何要难过?”
裴懿气闷道:“算了,你不懂我的心。”他顿了顿,又道:“但我没同意,并同她提了要纳沉落玉为侧妃的事。”
沈嘉禾原以为当初裴懿那番不着调的胡言乱语不过是戏言而已,如今看来,他是真的要那样做。
“皇后娘娘绝然不会应允。”沈嘉禾笃定道。
“那我就同她摆事实讲道理啊,”裴懿道,“古往今来,女色祸国、后宫乱政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一口气说了七八个,然后同母后说,我要向她和父皇看齐,一夫一妻,一心一意,母后被我说动,同意我先纳个侧妃,但不能是沉落玉,须得挑选个有身份的名门闺秀,我自然是坚持己见,母后被我气得够呛,便将我轰走了。”
沈嘉禾无奈摇头,微笑道:“摊上你这样的儿子,也算是很不幸了。”
裴懿深以为然,点头笑道:“确实挺不幸的。”
沈嘉禾默了默,道:“对了,裴臻怎么样?”
因为裴懿无妻无妾,故而裴臻出生后便一直由皇后抚养。
“挺好的,”裴懿道,“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沈嘉禾放下筷子,看着裴懿,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同你说了。”
裴懿道:“你弄得我有点儿紧张。”
沈嘉禾沉默一瞬,道:“裴臻……有可能不是你的孩子。”
裴懿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嘉禾竟也知晓此事,讶道:“你怎么知道?”
沈嘉禾瞧他神色,只是略显惊讶,并无其他,便猜测道:“难道……你早就知道?”
裴懿点头,道:“裴臻刚出来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我原本就有怀疑,加上沉落玉告诉我的一些事,我才知道,自己是被公羊素筠和魏衍联手设计了。”
沈嘉禾便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裴懿什么都知道。他沉默片刻,道:“你打算怎么办?”
“凉办。”裴懿顿了顿,道:“我亏欠公羊素筠许多,所以我不欲捅破此事,保全她的名节,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罢。还有一层,我想暂时将裴臻当作挡箭牌,这样父皇母后便不会催着我要子嗣,省去许多麻烦。”
沈嘉禾道:“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裴懿点头,道:“所以我不会伤害他。”
沈嘉禾默然片刻,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魏衍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裴懿道:“我原本也想不通,所以我派人将魏衍的调查了个底朝天,这才知道,原来魏衍竟是东玄皇族的后裔。夏高祖贺兰静篡国成功之后,将东玄皇族屠戮殆尽,只有二皇子林 侥幸活了下来,逃亡去了北岚,改名换姓,白手起家,从一个卖货郎一步一步成为大贾。魏衍便是林 的重孙。”
沈嘉禾道:“我明白了,魏衍是想让东玄皇族的血脉重新在皇室流淌。”
裴懿点头,道:“更有甚者,他意图窃国。”
沈嘉禾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裴懿道:“既然我已识破他的阴谋,他便不足为惧。”
沈嘉禾点头。
裴懿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
裴懿到底还是说服了皇后,同意他纳沉落玉为侧妃。
裴懿也不耽搁,随即便命人准备迎娶事宜,将婚期定在了立夏那天。
沈嘉禾是不参与这些琐事的,他照旧过自己的清闲日子,读书写字,教养念念,跟着云清摆弄花草,其余的时间便都被裴懿霸占了。
裴懿并不清闲。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
新朝初定,政务极是繁忙,他每日卯时便起,至晚方归,总是带着一身疲惫。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哪像现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操不完的心,却还不一定落得着好,真他娘的不是人干事儿。”裴懿躺在床上,一边玩着沈嘉禾白皙修长的手,一边抱怨道:“唉,我当初可能是脑子被驴踢了,没事儿撺掇我爹造反干嘛啊,安安生生当个闲散世子多好,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沈嘉禾不作声。
毕竟,他在这件事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裴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造反的话,我们裴家恐怕早就被灭了。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么活法我都可以忍受。”
沈嘉禾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裴懿忽然翻身覆到他身上,笑着道:“宝贝儿,我们做些快活的事罢。”
沈嘉禾道:“你不累么?”
裴懿道:“我还想再累点,这样才能睡得香。”
“……”沈嘉禾道,“只能做一次。”
“好!”裴懿一口答应,低头便吻住他。
谁知裴懿这一次的时间比平时两三次的时间都要久,他缓进缓出,轻顶轻撞,间或还要停下来温柔缠绵地亲吻一会儿。比之以往的狂风暴雨,沈嘉禾更喜欢这种和风细雨的温存。他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叶小舟,微风吹拂着他,细雨轻拍着他,他随波逐流,飘飘荡荡,起起伏伏,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大浪打来,他被推到高处,猛地睁开眼睛,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他不住颤抖,紧紧搂着裴懿健壮的腰身,脸埋在他颈间,又低又细地喘息。裴懿细碎地亲吻着他的耳朵、脖颈和肩头,因常年握剑而生满薄茧的大手在他覆着一层薄汗的光滑肌肤上缓慢游走,激起一阵阵细微的颤栗。
“舒服么?”裴懿暗哑的声音裹着一层笑意。
沈嘉禾羞得耳朵通红,裴懿便去含弄他的耳垂,舌尖轻舔着描摹耳廓的形状,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耳后敏感的肌肤上,让他招架不住。
“停、停下来……”沈嘉禾颤声道。
裴懿听话地停下来,将身子抬起来一些,望着沈嘉禾的脸,柔声道:“你还没回答我,为夫伺候得你舒服么?”
沈嘉禾用枕头蒙住脸,拒绝回答。
裴懿低笑道:“可是我还没舒服,怎么办?”
沈嘉禾蒙着头不吭气,只是抬起双腿环上了裴懿的腰。
裴懿俯下身去贴紧他,挺腰进攻,很快便到达了巅峰。他拿掉沈嘉禾脸上的枕头,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
感觉到埋在体内的东西重新胀大起来,沈嘉禾推推裴懿,道:“说好的,只能做一次。”
“嗯,我只待在里面,不动。”裴懿道,“我喜欢这样。”
沈嘉禾道:“我难受……”
裴懿便缓缓退出来,亲亲他,道:“我舍不得让你难受。”
沈嘉禾望着裴懿,沉默片刻,道:“我们睡罢。”
“好,”裴懿道,“我抱着你睡。”
两个人相拥而眠。
裴懿很快睡着,打起轻微的鼾声。
沈嘉禾睁开眼,籍着烛火的微光望着他的睡颜,心想,以前怎么从未发觉他生得这般英俊呢?
******
立夏那日,是个顶好的天气。
裴懿和沉落玉的婚礼如期举行。
沈嘉禾没有去观礼。
他呆在藏书阁里,看了一天的书,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去。
独自用过晚饭,简单洗漱过后,便上床睡觉。
却睡不着。
因为宴席还在继续,吵闹声不时传来。
于是躺在床上发呆,什么都不想。
吵闹声渐渐小下去,睡意也渐渐袭来。
沈嘉禾翻个身,盖好被子,缓缓睡去。
刚睡着,便被人唤醒。
沈嘉禾睁开眼睛,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裴懿。
他坐起来,嗓音微哑道:“宴席结束了么?”
“结束了。”裴懿道,“快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沈嘉禾打着呵欠道:“明天再去不行么?我很困,想睡觉。”
“不行,”裴懿道,“必须现在去。”
沈嘉禾道:“那等我穿上衣服。”
裴懿催促道:“快点。”
待沈嘉禾穿好衣服,裴懿拉着他快步往外走,径直出了太子府,上了马车。
沈嘉禾疑惑道:“深更半夜的,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裴懿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嘉禾便不再问,撩开车帘打量着深夜的浔阳城。
“外头漆黑一片有什么好看,”裴懿道,“还不如看我。”
沈嘉禾道:“你有什么好看,从小看到大早就看烦了。”
裴懿笑道:“可我怎么就看不厌你呢?”
沈嘉禾淡淡道:“迟早有一天会看厌的。”
裴懿道:“如果看不厌呢?你便一生一世和我待在一起,好不好?”
沈嘉禾觉得有些冷,于是放下车帘,搓了搓手,道:“过一天看一天吧。”
裴懿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道:“好,那便过一天看一天。”
未几,马车停下来,裴懿拉着沈嘉禾的手下车。
沈嘉禾看着门额上“逍遥王府”几个大字,道:“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裴懿不答,拉着他径直推开门走进去。
裴懿搬进太子府后,这座逍遥王府便空置了。
夜深人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黑 的树影随风晃动,有些吓人。
沈嘉禾不由挨裴懿近些,裴懿却忽然停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条红色绸带,转身面对沈嘉禾,道:“我要蒙上你的眼睛。”
沈嘉禾犹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裴懿道:“你放心罢,我发誓,绝不会对你做坏事的。”
说着,他绕到沈嘉禾身后,把绸带覆在沈嘉禾眼睛上,绑好,然后牵住沈嘉禾的手,道:“跟着我走,慢一点。”
本来就是夜里,又被蒙了眼,沈嘉禾什么都看不见,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懿,心中十分不安。
没多久,裴懿停下来,沈嘉禾道:“到了么?”
“到了,”裴懿道:“你站这儿别动。”
沈嘉禾乖乖站着,隐约能看到一点光亮。
脚步声走了又来,只听裴懿道:“嘉禾,我现在要把你的外袍脱下来。”
沈嘉禾不知第几次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懿道:“我要给你换一件衣裳。”
沈嘉禾疑虑丛生,道:“换衣裳做什么?”
“哎呀,你就别问了,乖乖听我的话便是。”说着,裴懿径直来解沈嘉禾的腰带,脱掉他的外袍,然后将搭在臂弯上的衣裳给他换上,重新系好腰带。做完这些,裴懿长出一口气,道:“总算大功告成了。”
沈嘉禾对于裴懿到底在干什么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裴懿转过沈嘉禾的身子,让他面朝某个方向,然后转到他身后,抬手解开覆在他眼上的绸带。
沈嘉禾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成千上万盏荷灯,如千万朵盛放的红莲,浩浩荡荡地漂浮在莲池的水面上,映红了天地。
低头看自己,入眼亦是刺眼的红色。
抬眼看向裴懿,裴懿也正凝望着他。
“嘉禾,我曾许多次幻想你穿上喜服的模样,今日终于得见,果然美得惊心动魄,教我毕生难忘。”裴懿过来握住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嘉禾,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婚礼,只能偷偷摸摸带你来到此处,以皇天为凭,后土为证,明月为媒,星辰为聘,你可愿……可愿嫁我为妻,与我一生一世,共赴白头?我定一心一意待你,疼你,宠你,爱你,惜你,护你,信你,此生不渝,如有违背,便教我不得好……”
沈嘉禾急忙捂住他的嘴。
裴懿将他的手拿下来,雪亮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道:“嘉禾,回答我,你愿意嫁给我么?”
沈嘉禾说不出话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懿会如此做。
他无法直视裴懿的目光,转身望向铺满莲池的荷灯,无数灯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
裴懿走到沈嘉禾面前,再次问:“嘉禾,你愿意嫁给我么?”
沈嘉禾沉默良久,久到裴懿已被满心的绝望吞噬,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点笑,目光温柔地看着面前伟岸英俊的男子,轻声道:“我愿意。”
裴懿瞬间被狂喜淹没,却仍难以置信道:“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沈嘉禾便重复道:“我愿意。”
这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本就是一场儿戏。
既然裴懿愿意自欺欺人,他便陪他演一场戏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裴懿喜不自胜,猛地抱住沈嘉禾,抱着他原地打转。
“我就知道你是愿意的!我就知道!”裴懿高喊着,声音响彻整座王府,“我好快活啊!啊啊啊!”
沈嘉禾似乎被他的快乐感染了,搂着裴懿的脖子笑出声来。
裴懿将沈嘉禾放下来,兴高采烈道:“我们拜天地!”
沈嘉禾微笑道:“好。”
两个人面朝莲池跪下,向着天上明月磕了两个头,然后面向彼此,躬身对拜,然后相扶起身,裴懿直视着沈嘉禾的眼睛,笑道:“现在可以送入洞房了。”他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裴懿带着沈嘉禾来到了他之前住的院子。
院子里挂着大红灯笼,到处都贴着 字。
进了屋,依旧满眼的红色。
“这些全都是我亲手准备的。”裴懿拉着沈嘉禾在桌前坐下,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沈嘉禾,一杯留给自己,道:“喝了这杯合卺酒,我们从此便合为一体,永不分离。”
手与手交缠,将酒杯送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
裴懿弯腰将沈嘉禾打横抱起,走到床前,然后一同倒进床里。
他压在他身上,目光痴迷地望着他,道:“今夜便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莫要辜负了。”
这夜,不仅裴懿发了疯,连沈嘉禾也发了疯。
他们抵死缠绵,一次又一次的释放,直到破晓时分,才精疲力尽地相拥睡去。
******
在沉落玉成为太子侧妃的第三天,皇后亲自将刚满三个月的小皇孙裴臻送到太子府来,交给沉落玉抚养。
皇后还特地将沈嘉禾叫到跟前,屏退所有人,道:“照本宫的意思,是绝对不能将你这个祸害留在太子身边的,你一日不除,本宫便一日不得安宁。但皇上说,他曾许诺要暂时留你性命,本宫便也只能先留着你。本宫警告你,你最好安分守己,如果你胆敢做出任何有损太子声誉的事来,你便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救不了你!”
沈嘉禾恭谨道:“奴才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对于裴臻的到来,整个太子府只有念念表现出了应有的热情。
他眼巴巴地望着奶娘怀里的小小婴儿,一脸期待地道:“我能抱抱他么?”
奶娘看向沉落玉,见她点头,于是弯腰将裴臻放到念念怀里,念念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新奇道:“他的眼睛好大呀,像两颗黑珍珠,真好看。”
沈嘉禾握了握裴臻的小手,笑道:“的确很好看。”
念念道:“爹爹,他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道:“单名一个‘臻’字,‘百福并臻’的‘臻’,你会写这个字么?”
“我待会儿便让傅先生教我写。”念念道:“那我便唤他‘臻臻’好不好?”
沈嘉禾道:“私下里可以这么叫,但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行。”
念念道:“我懂的。”
沈嘉禾道:“把他交给奶娘吧,你该去上课了。”
念念依依不舍地将裴臻还给奶娘,自去上课了。
沉落玉命奶娘和下人们一并退下,对沈嘉禾道:“皇后同你说什么了?”
沈嘉禾道:“她警告我要安分守己,不能做出有损太子声誉的事来,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沉落玉道:“我早就说过,她不会轻易放过你。”
沈嘉禾笑了笑,道:“那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落玉道:“你可以依靠太子。”
沈嘉禾道:“我现在能平安活着,便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否则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沉落玉低低叹息一声,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命运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嘉禾答不上来,他岔开话题,道:“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感觉如何?”
沉落玉笑道:“感觉很好。”
沈嘉禾道:“那就好。”
他欲言又止片刻,道:“裴臻牵连甚广,你可得小心照料。”
沉落玉道:“我会的。”
******
日子像水一样向前流淌。
夏天和秋天倏忽过去,凛冬悄然而至。
冬日里起床是件困难事,小孩如此,大人亦是如此。
沈嘉禾已经催了裴懿两三次了,他却依旧钻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瓮声瓮气道:“今日休沐,无须上朝,我要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沈嘉禾无可奈何道:“你要睡便睡,我不管你,你倒是放我下床啊。”
“不行,”裴懿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道:“我要抱着你睡。”
沈嘉禾实在挣脱不开,只得被迫赖床。
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裴懿开始不老实。
沈嘉禾抓住他作乱的手,嗔道:“别闹。”
裴懿用鼻尖磨蹭他的下巴,嗓音微哑道:“我硬了。”
沈嘉禾不吭声,权当没听见。
裴懿翻身压到他身上,笑着同他打商量:“做一回我便放你下床,如何?”
沈嘉禾不假思索道:“不做。”
裴懿低头咬他的耳朵,呵着热气道:“用你喜欢的姿势,好不好?”
“说不做就不做,”沈嘉禾道,“你再闹我要生气了。”
裴懿最怕他生气,于是乖乖从他身上下来,往旁边一躺,不吭气了。
沈嘉禾坐起来,开始穿衣。
裴懿安静地躺了一会儿,道:“你起来干嘛去?”
沈嘉禾道:“嘉泽的信应该快到了,我要去看看。”
裴懿道:“信昨天便到了,我给收起来了,我没告诉你么?”
沈嘉禾穿衣的动作猛地顿住,道:“真的?信在哪儿?快给我。”
裴懿翻个身背对他,道:“等我起来了再给你找罢。”
沈嘉禾叹一口气,将穿了一半的衣裳脱下来扔到一旁,重新躺下来,靠近裴懿,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道:“就做一回,你快着些,别没完没了地折腾我。”
裴懿得逞一笑,转身面对沈嘉禾,道:“那我开始了。”
沈嘉禾点头。
裴懿笑着凑过去,还未亲上,忽然响起拍门声:“沈爹爹!裴爹爹!你们怎么还没起床呀?昨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你们快出来看啊!”
裴懿的欲火登时变成了怒火,咬牙切齿道:“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不可!”
沈嘉禾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在那之前,先把嘉泽的信给我。”
裴懿道:“嘿嘿,我骗你的,我根本没见到叶嘉泽的信。”
沈嘉禾登时怒了,抓住裴懿的胳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气呼呼地穿衣下床。
裴懿把另一只胳膊伸过来,嬉皮笑脸道:“要不要在这根胳膊上也咬一口?”
沈嘉禾推开他的胳膊,直接掀开被子下床,裴懿上身还光着呢,顿时冷得打了个哆嗦,抬手便给了沈嘉禾的屁股一巴掌,笑骂道:“想冻死我啊你?”
沈嘉禾哼了一声,不搭理他,径自开门去了。
昨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沈爹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雪呢,”念念蹲在地上揉雪球,小手已经冻得通红了,“我们一会儿堆雪人好不好?”
“好,”沈嘉禾将他拉起来,道:“先进屋暖和一会儿罢。”
裴懿已经穿好衣服,见念念进来,没好气道:“臭小子,大清早的不睡觉到处瞎跑什么?”
念念道:“傅先生说,辰时起来晨读是最好的,我都晨读完毕了你还没有起床,裴爹爹你也太懒了。”
裴懿挑眉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读书了?”
念念道:“我决定要做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所以要发奋读书。”
裴懿笑道:“好,文武双全好。”
念念还惦记着堆雪人的事,于是道:“裴爹爹,我们一会儿堆雪人吧?”
裴懿左右无事,便道:“好,吃过早饭再堆。”
念念点头。
用过早饭,两大一小去院中堆雪人。
裴懿一个人滚了一个大雪球,沈嘉禾和念念合力滚了一个小雪球,将小雪球往大雪球上面一放,又找来小石头做眼睛和嘴巴,树枝做手,一个雪人便大功告成了。
念念欢喜地不得了,围着雪人跑个不停。
裴懿将沈嘉禾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掌心里吹着哈气,道:“冻坏了吧?进屋烤烤去。”
“不冷,”沈嘉禾道,“我哪里就连孩子都不如了。”
“这你就说错了,小孩都特别抗冻,你还真不如他。”裴懿朝念念招手,道:“别跑了,当心摔倒,过来,进屋暖和暖和再出来玩儿。”
念念进了屋,却还趴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雪人,道:“沈爹爹,等太阳出来雪人是不是就化了?”
沈嘉禾道:“对。”
念念道:“那怎么做才能让雪人不化呢?”
裴懿道:“除非一直下雪。”
念念探头看天,十分忧虑道:“但我瞧着太阳似乎很快就要出来了。”
沈嘉禾安慰他,道:“没关系,等下次下雪咱们再堆一个便是。”
念念郁郁地点点头。
念念又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沈嘉禾立在床前,望着院中雪人发呆。
裴懿从身后拥住他,道:“怎么了?也在担心雪人的安危么?”
沈嘉禾摇摇头,神情怅惘道:“只是想起小时候,我也曾和父亲一起堆雪人。”
裴懿笑道:“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也是在堆雪人。”
沈嘉禾转身看着裴懿,道:“我一直想回小时候的家看看,但总没有机会,你陪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裴懿欣然同意。
两个人没有坐马车,徒步前去。
脚踩在雪上,咯吱作响。
沈嘉禾早已不记得归家的路,两个人找了好久才找到。
因为门上上着锁,裴懿抱着沈嘉禾翻墙进去。
经过这许多年风吹雨打,他的家早已破败不堪,成了一处荒宅,但散落在这里的记忆却依旧鲜活,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沈嘉禾回忆着,裴懿便想象着,想象着孩童模样的沈嘉禾在这里生活的情景,心中不由便柔软成一片。他牵住沈嘉禾的手,柔声道:“如果能再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最好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便遇到,我就不会错过你的任何模样。”
沈嘉禾想,如果那样的话,他和裴懿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裴懿微微笑着,边想象边道:“我们两家是世交,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父母便给咱俩订了娃娃亲。你出生的时候,我刚两岁,你一见我就笑,我一见你就欢喜。等我再长大一些,抱得动你了,便抱着你到处跑,等你会跑了,我便拉着你到处撒野。我们开始上学堂,因为你生得太好看,总有小男孩来骚扰你,我见一个打一个,你崇拜我崇拜得不得了,暗暗发誓长大后非我不嫁。我们长大了,我便催着爹娘去你家提亲,三书六礼,洞房花烛,没多久你便怀了身孕,生了一对龙凤胎……”
这个故事实在俗不可耐又乱七八糟,但不知为什么,沈嘉禾却隐隐有些期望,如果他们真能如这个故事里那样就好了。
裴懿编不下去了,道:“嘉禾,我们再堆雪人吧。”
沈嘉禾道:“好。”
两个人花了好长时间堆了一个特别大的雪人,都累得出了一身汗。
裴懿道:“我们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都来堆一个雪人,把念念也带上。”
沈嘉禾道:“好。”
晌午的时候,两个人回了太子府。
因为堆雪人的时候出了汗,裴懿便带着沈嘉禾去泡温泉。
温泉就建在太子府中,虽及不上丰泽城逍遥王府里的温泉,但也还凑活。
裴懿刚下水就开始不老实,把沈嘉禾压在池壁上亲得喘不过气来,哑声道:“我们是不是该把早上被念念打断的那件事做完?”
沈嘉禾气喘吁吁道:“你不是已经在做了么?”
裴懿重新吻住他,一手抬起他的一条腿缠在腰上,一手扶着昂扬巨物,就着温泉水的润滑,缓缓顶进那个销魂蚀骨的所在。
裴懿接连要了两次,虽然还觉不够,但不想让沈嘉禾太累,便没有再继续。
“一会儿想做什么?”裴懿抱着他问。
沈嘉禾道:“有些困,想睡觉。”
裴懿道:“一起睡。睡醒之后呢?”
沈嘉禾想了想,道:“去梅园收集一些梅花上的雪水,往地里一埋,待明年夏天挖出来泡茶喝。”
裴懿道:“我和你一起去。”
沈嘉禾笑道:“你总粘着我做什么?做你自己的事去。”
裴懿道:“我要做的就是粘着你。”
温泉不能泡太久,否则容易头晕。
两个人没泡多久便出来了,穿上衣服,回去睡觉。
谁知刚躺下,正耳鬓厮磨,景吾来了,道:“殿下,圣上遣人来传旨,命殿下立即进宫去,有要紧事要同殿下商议。”
裴懿不敢耽搁,急忙起床,沈嘉禾跟着起来为他穿衣。
“好不容易有时间同你卿卿我我,就这样泡汤了。”裴懿唉声叹气。
“晚膳想吃什么?”沈嘉禾道,“我吩咐厨房做。”
裴懿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想吃你,给不给吃?”
沈嘉禾道:“一天到晚没正行。”
裴懿笑道:“这话都快成你的口头禅了。”
沈嘉禾倒没发觉,为他理好衣襟,道:“赶紧走吧。”
裴懿亲他一口,这才快步走了。
沈嘉禾顺了一个多时辰,感觉精神充沛许多。
外面又下起雪来,他不能去梅园采雪,便坐在窗前看书,旁边放着一个火盆,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酉时未到,天便黑了下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沈嘉禾吩咐人掌灯,又教人通知厨房开始备饭。
待到饭备好了,裴懿却依旧没回来。
沈嘉禾又等了一会儿,料想裴懿是留在宫里用饭了,便不再等。
一个人吃饭不及两个人一起吃有胃口,沈嘉禾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径自回屋去,洗脚上床,坐在被窝里看书。
没看几页便困了。
裴懿依旧没有回来。
沈嘉禾合衣躺下来,想着闭目养会儿神便起来,却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他睡觉一向很浅,裴懿刚回来他便醒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沈嘉禾道:“吃过晚饭了不曾?”
“吃过了,”裴懿道:“你吃了么?”
沈嘉禾点头,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么?”
裴懿道:“容我喝杯茶润润嗓子再同你说。”
他径自倒了杯茶,咕咚几口喝下去,来到沈嘉禾身边坐下,道:“今儿中午刚收到的战报,北岚大举进犯我国北境,丰泽已经岌岌可危。”
沈嘉禾一惊,道:“两国不是已经相安无事好几年了么,这么突然又开始进犯了?”
裴懿道:“这几年的相安无事,或许是北岚在韬光养晦,今次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对付。”他顿了顿,看着沈嘉禾,道:“所以,我打算亲自带兵出征,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沈嘉禾闻言一怔,道:“为什么?”
裴懿道:“一方面,我跟随父皇在丰泽城镇守北境多年,对那里的地形地貌再熟悉不过,而且我曾多次和北岚人对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我是最合适的统帅人选。另一方面,我需要一件显赫的功绩来证明我的能力,让朝中那些质疑我的人统统闭嘴。”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你要去多久?”
裴懿道:“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沈嘉禾默不作声。
裴懿捧住他的脸,低声道:“担心我?”
沈嘉禾轻轻点头。
裴懿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厉害,你该为那些北岚人担心才是。”
第67章
沈嘉禾的确为一个北岚人担心,他的弟弟叶嘉泽。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道:“什么时候出发?”
裴懿道:“后天。”
沈嘉禾微微吃惊:“这么快?”
裴懿道:“战事紧张,刻不容缓。”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胜算几何?”
裴懿道:“要么胜,要么败。”
沈嘉禾看着他,道:“我等你凯旋归来。”
裴懿将他拥进怀里,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比打了胜仗还要高兴。”
沈嘉禾抬手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纷扬而落的雪,莫名觉得悲伤,想要落泪。
“裴懿,”沈嘉禾低唤一声,道:“你说这场雪什么时候能停?”
裴懿道:“兴许明天就停了罢。”
沈嘉禾“嗯”了一声,道:“希望早些停罢。”
裴懿天没亮便起床进宫去了。
沈嘉禾被他吵醒后便再睡不着,躺在床上等天亮。
天光一点一点驱散黑暗,静夜走了,又是一个热闹的白日。
沈嘉禾穿衣起床,吃过早饭,陪着念念上了会儿课,出来后便径直往沉落玉院里去了。
裴臻不知怎么哭得厉害,沉落玉正抱着他哄,见他来了,便将裴臻交给奶娘抱下去,道:“吃过饭了么?”
沈嘉禾道:“吃过了。”
沉落玉吩咐人沏茶,道:“这雪怎的下个不停,将人闷在屋子里,臻臻闷得一个劲儿哭,总也哄不住。”
沈嘉禾看一眼窗外,道:“瑞雪兆丰年。”
沉落玉亲为他斟一杯茶,道:“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沈嘉禾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沉落玉道:“什么事?”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请你代我照拂念念。”
沉落玉诧异道:“你为何会有不测?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嘉禾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只是说万一,并未出什么事。”
沉落玉蹙眉道:“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绝不会无端端跑来同我说这些话。”
沈嘉禾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呢,你莫要多想。”
沉落玉沉思片刻,道:“是不是和与北岚的战事有关?我听说太子要挂帅亲征?”
沈嘉禾点头,道:“对,明日便要出发了。”
沉落玉立刻便懂了,道:“你是不是担心太子一走,皇上和皇后……”
沈嘉禾立刻做了个“嘘”的动作。
沉落玉住了口,沉默片刻,道:“你可以将你的担忧告知太子。”
沈嘉禾摇摇头,道:“没用的。”
沉落玉叹了口气,沉默半晌,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护念念周全。”
沈嘉禾由衷道:“多谢。”
******
裴懿回来的时候,沈嘉禾早已睡下,但并未睡着。
沈嘉禾起身服侍他更衣,侍女端来热水为他静面、沐足,然后上床,将所有下人悉数屏退。
裴懿默然不语,只将沈嘉禾压在身下温柔地亲吻,细致地吻遍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温柔地进入他,轻进缓出,耳鬓厮磨,细吟低喘,万般旖旎。
良久,两个人一齐到达顶峰,用力抱紧彼此,感受这销魂的滋味。
待情潮褪去,裴懿从沈嘉禾体内退出来,将他拥在怀里,微哑道:“我明日卯时便要动身了。”
现在已近子时,他只剩三个时辰可睡,沈嘉禾便道:“那你快睡罢。”
裴懿道:“我舍不得睡,我想看着你。”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看。”
“好看,”裴懿道:“全天下你最好看。”
沈嘉禾道:“睡罢,养精蓄锐,明日才有精神。”
裴懿却依旧定定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道:“你心里……有没有一点舍不得?”
沈嘉禾轻轻点头。
裴懿勾唇笑了笑,道:“那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沈嘉禾想了想,道:“我只希望你平安地去,平安地回,仅此而已。”
裴懿笑道:“虽然没什么新意,倒也实在。还有么?”
沈嘉禾道:“你想听什么?我全说给你听。”
裴懿靠近他一点,道:“真的?”
沈嘉禾道:“真的。”
裴懿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不是发自真心,你说了也没意思,我总会等到那一天,等你发自肺腑地对我说出那句话。”
沈嘉禾轻声道:“好。”
裴懿凑过去亲亲他,道:“临别赠言我已收到了,临别赠礼呢?也好教我睹物思人。”
沈嘉禾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他,思来想去,只好将挂在颈上的麒麟玉佩摘下来,又亲手戴到裴懿颈上,道:“我只有这个能送你了。”
玉佩上还染着沈嘉禾的体温,裴懿高兴道:“我很喜欢。”
沈嘉禾再次劝道:“快睡罢。”
“好。”裴懿抱着沈嘉禾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很快便起了轻鼾。
沈嘉禾却睡不着。
一直躺到卯时将近,他才闭上眼,假装睡着。
未几,他听到裴懿起床的声音,这才睁开眼,道:“要走了么?”
“嗯。”裴懿道:“天冷得很,你别起来了。”
沈嘉禾仍是坐起来,道:“不要我送你么?”
“不要。”裴懿笃定道,“我怕我舍不得走。”
沈嘉禾便坐在床上看他穿衣,待裴懿穿戴整齐,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将沈嘉禾搂进怀里,在他耳边沉声道:“春天我便会回来,乖乖等着我。”
沈嘉禾“嗯”了一声。
裴懿沉默地抱了他一会儿,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道:“我走了。”
沈嘉禾道:“好。”
裴懿摸摸他的脸,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懿走到门边,拉开门。
“裴懿!”沈嘉禾突然唤他一声,裴懿回头,就见沈嘉禾从床上下来,连鞋也顾不得穿,快步朝他跑过来,径直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低声道:“其实我……我有一点……喜欢你。”
裴懿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将沈嘉禾从怀里扯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沉声道:“你看着我,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嘉禾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而坚定地道:“我有一点喜欢你。”
裴懿瞬间被狂喜吞没,他用尽全力抱住沈嘉禾,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好欢喜,嘉禾,我好欢喜!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欢喜!”
沈嘉禾搂住他的腰,轻声道:“我和念念一起等你回来。”
“嗯!”裴懿道:“我一定尽快将北岚人驱逐出去,然后回来见你。”
“好。”沈嘉禾从他怀里出来,道:“快走罢,别误了时辰。”
裴懿深深看他一眼,带着满心喜悦踏上了征途。
沈嘉禾倚着门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很久,才拖着冻僵的身子回去。
他并不睡,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
坐在桌前沉思许久,他才提起笔,写写停停,直到天光大亮才写好一封信。
******
裴懿离开的第三天,裴慕炎的圣旨来了,宣沈嘉禾即刻入宫觐见。
沈嘉禾从容不迫地接了旨,对来宣旨的公公道:“公公,可否请您稍等片刻?”
那位公公和气道:“尽量快些。”
沈嘉禾对一同来接旨的沉落玉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同来到偏厅,沈嘉禾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沉落玉,道:“待裴懿回来,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沉落玉接过来,道:“我会的。”
沈嘉禾道:“念念便拜托你照顾了。”
沉落玉点头,道:“你不去看看他么?”
沈嘉禾摇摇头,道:“不了。”他躬身朝沉落玉作揖,道:“多谢。”
沉落玉叹息一声,道:“但愿你能平安度过此劫。”
沈嘉禾微笑道:“但愿吧。”
第68章
鏖战近四个月,穆国大胜,北岚将掖阳、平邑、武淳三座城池割让给穆国,至此方休。
裴懿将剩余事务尽皆抛给副帅料理,自己则千里走单骑,心急火燎地赶回浔阳。
他想沈嘉禾,想得发疯,他想见到他,越快越好。
裴懿只用十天便回到了浔阳。
他直奔太子府,下人们见到他都吓了一跳。
“嘉禾呢?”裴懿兴冲冲道:“快让他出来见我!”
沉落玉闻讯赶到,敛衽行礼,道:“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罢,”裴懿道:“嘉禾呢?怎么不出来迎我?”
沉落玉面露戚色,黯然道:“嘉禾他……不能出来迎接殿下了。”
裴懿蹙眉道:“为何?”
沉落玉道:“殿下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她当先而行,裴懿茫然跟上。
沉落玉带着裴懿来到沈嘉禾原来的住所,沈嘉禾却不在这里。
沉落玉抬手一指,道:“殿下请看。”
裴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一个灵牌,上面写着“沈嘉禾之灵位”。
裴懿怀疑自己看错了,走到近前,盯着那灵牌看了片刻,突然抬手将其打翻,猛地回头盯着沉落玉。
那眼神太过可怕,沉稳如沉落玉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却步。
裴懿走过来,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她的肩膀,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他在哪儿?是不是又跑了?所以串通了你来骗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么?”裴懿脸色森寒,声音冷硬如冰,“快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我立即杀了你!”
沉落玉忍痛将那封一直贴身携带的信掏出来递给裴懿,道:“殿下出征第三日,嘉禾便被一道圣旨宣进了宫,他临走之前将这封信给我,嘱咐我待殿下凯旋而归之后转交给殿下。”
裴懿迟疑片刻,伸手接过那封信,道:“你刚才说……进宫?”
“对,”沉落玉泪盈于睫,微微哽咽道:“他入宫时还好好的,回来时却……却已死了。”
裴懿如遭雷击,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急切地拆开那封信,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裴懿:
我方才望着风雪中你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隐约便有了预感,咱们此生再没机会见面了。我有些难过,我在门边站了许久,暗暗期待着你能回来。但你没有回来,我回屋写下了这封信。我提着笔想了许久,只想起三件事要交代你。第一件,好好抚养念念。我不求他有多大作为,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四时安康。皇室之中波诡云谲,我实在不愿看到他牵涉其中,你当知我意。第二件,我不愿埋在土里被虫子咬,你一把火将我烧了吧,然后把我的骨灰洒在沈家荒宅的院子里,我喜欢那儿。第三件,尽快忘了我罢。听说如果生者执念太重,亡魂便不能投胎,只能在尘世飘荡。我不想做孤魂野鬼,我想及早进入轮回。我这辈子过得这么苦,阎王爷应当会可怜我,让我来生投个好胎。裴懿,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我不想再与你纠缠,我想平平淡淡地活着。再没旁的话想说了,就这样罢。从此不再叨扰,愿你余生安好。
沈嘉禾十二月初八亲笔。”
裴懿浑身颤抖,握着信就要往外走。
刚到门边,他忽然扶住门框,恸哭一声,“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身子直直栽倒下去。
第69章
“殿下!”沉落玉惊叫一声,快步扑到裴懿身边,只见他双眼紧闭,面白如纸,极是骇人,她惊惧交加,尖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侍者闻声赶来,沉落玉颤声吩咐:“永卿、思瑞,你们将太子殿下抬到床上去,乘鸾,你速去太医院请温太医过来,南笙,你进宫去禀报皇上,就说太子殿下回来了,谁知刚回来便突生急病,现在正昏迷不醒。”
乘鸾和南笙领命去了,沉落玉帮着永卿和思瑞将裴懿抬到床上,随后她吩咐两人去外面守着,自己守在床边,惴惴不安。从见到沈嘉禾的尸首那天起,她便知道,待裴懿归来,势必要掀起一场风浪。垂眼瞧见裴懿攥在手里的信,她便低头去看。看完,不禁泪湿双目。她用帕子拭泪,起身走到外间,将被裴懿打落在地的灵牌拾起来安放在香案上,低声道:“他待你……确是真心。”
温太医先到,坐在床边望闻问切,还未给出结果,裴慕炎便到了。
一屋子人齐齐跪拜。
裴慕炎径直走到床边,冷着脸望着裴懿,沉声道:“如何?”
温太医忙道:“回禀皇上,太子殿下本就因为前线战事身心交瘁,又惊闻噩耗,大悲大恸之下气血攻心,导致吐血昏迷,只需吃几服药,再好生将养几日,便可无碍。”
裴慕炎沉默片刻,道:“沈侧妃留下,其余人都出去罢。”
众人应是,鱼贯而出。
裴慕炎目光沉沉地看着沉落玉,道:“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
沉落玉便将这半日所发生的事尽皆说了。
裴慕炎听罢,道:“那封信呢?”
沉落玉道:“仍在太子殿下手里。”
裴慕炎掀开裴懿身上的被子,果然见他手里捏着一张信纸,于是掰开他的手指将信抽出来,粗略读了一遍,将信揉成一团,道:“你出去罢。”
沉落玉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裴慕炎坐在床边,面色沉肃,静静看着裴懿苍白的脸。
未几,沉落玉端着煎好的药汤进来,裴慕炎亲自喂裴懿喝下,之后仍静静坐着。
一直从未时坐到酉时,裴懿终于睁开了眼。
“醒了?”裴慕炎沉着脸道。
裴懿醒了会儿神,待意识回笼,他挣扎着坐起来,直视着裴慕炎的眼睛,寒声道:“沈嘉禾呢?”
裴慕炎扬手便扇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极响,“谁准你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
裴懿擦掉唇角的血迹,转回被打偏的脸,依旧盯着裴慕炎,几近咆哮地质问:“沈嘉禾呢?!”
裴慕炎道:“我把他杀了。怎么,你要杀了我替他报仇不成?”
裴懿咬牙道:“我不信。”
裴慕炎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眼下他的尸体估计已化为一堆白骨,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裴懿只觉心痛如绞,喉间又漫起血腥气。
他攥紧拳头,目眦欲裂地盯着裴慕炎,眸中猩红一片,咬牙切齿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动他。”
裴慕炎面无表情道:“我是答应过你,我也答应过沈嘉禾暂时不动他,但我反悔了。怪只怪你将他看得太重,我若不将他从你心里剜出去,只怕你这辈子便毁在他手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歧路。”
一滴泪落下来。
裴懿一字一顿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将他杀了?”
裴慕炎道:“当真。”
“好……好!”裴懿凄厉一笑,道:“自今日起,你我不是父子,只是君臣!”
裴慕炎一惊,道:“为了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你竟要与我断绝父子之情?”
裴懿冷声道:“他不是什么以色侍人的男宠,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抹一把脸上的泪,翻身下床,径直往外走。
“孽子!”裴慕炎怒吼:“你给老子站住!”
裴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裴懿找到沉落玉,直截了当道:“带我去找他。”
沉落玉知他何意,点头道:“好。”
即将出太子府大门时,裴懿对门房道:“找一把铁锹来。”
门房即刻照办,不多时便将一把铁锹交到裴懿手上。
半个时辰后,裴懿和沉落玉站在了沈嘉禾的墓前。
他一脚便将墓碑踢了个粉碎,随即挥锹掘墓。
第70章
天已黑了。
沉落玉在旁举着火把。
坟已被挖平,裴懿仍不知疲倦地往下挖,双手被磨出血泡,汗如雨下。
棺盖很快露出来,裴懿迅速将上面的土铲干净,丢掉铁锹,跳进墓坑,双手扒住棺盖用力向上提,硬生生将钉死的棺盖掀了下来!
尸臭味扑鼻而来。
沉落玉忙掩住鼻子,几欲作呕。
裴懿却若无所觉,沉声道:“把火把给我。”
沉落玉立即将火把递到他手里,火光照进棺中,她不经意瞥见躺在其中的尸体,脸还未完全腐烂,依稀能辨出本来模样,但也异常可怖,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挪开眼去。
裴懿道:“你走罢,我想单独和他呆着。”
沉落玉应了声是,但也不敢走远,走出五六丈远便停了下来。
四周漆黑一片,虫鸣声 ,沉落玉有些害怕,她背靠着一棵大树蹲下来,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没多久,坟墓那边突然火光大盛。
她想起沈嘉禾留的那封信,想来是裴懿遵照他的嘱托,将他的遗体火化了。
过了许久,火光暗下去。
沉落玉犹豫片刻,原路返回,便见裴懿正蹲在地上捡骨灰。
她在旁边蹲下来,籍着火把的照耀,默默地帮着挑拣,放到裴懿铺展在地的外袍上。
裴懿忽然开口:“将事情的经过同我详细说一遍。”
“是。”沉落玉顿了顿,缓缓道:“太子殿下出征的第三日,皇上下旨宣沈嘉禾进宫,他将事先写好的信交给我,让我待殿下归来后转交给你,又嘱咐我照顾念念,便进宫去了。傍晚时分,他回来了,却是被公羊将军抱回来的——”
“公羊溪林?”裴懿打断她。
“正是。”沉落玉道,“公羊将军抱着沈嘉禾的尸身来到太子府,说沈嘉禾因故触怒圣颜,被皇上赐死,还说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告知殿下,否则一律处死。我没旁的办法,只好在公羊将军的帮助下先行将沈嘉禾安葬,然后等殿下回来再做打算。”
听罢,裴懿沉默片刻,道:“我回来后一直没见到念念,他好么?”
“他很好,”沉落玉道,“为了方便照顾,我让他住到我的院子里了。”
“你做得很好,”裴懿道,“待我处理好嘉禾的后事便升你做太子妃。”
沉落玉道:“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
拾完骨灰,二人一同离开。
马车上,裴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沉落玉暗暗打量他神色,只见他脸色灰败,全无昔日神采,不由在心中叹息,情之一字,果真是熏神染骨,误尽苍生[注]。
回到太子府,裴懿径直去到沈嘉禾生前住处,对沉落玉道:“将念念带来罢。”
沉落玉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将念念带了过来。
念念一见他,眼泪便涌了出来,飞奔着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道:“裴爹爹,裴爹爹,你可回来了,沈爹爹他……他被人害死了!”
裴懿将他抱进怀里,示意沉落玉离开。
沉落玉躬身告退,顺手带上了门。
裴懿擦干念念脸上的泪,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沈爹爹没死,他还活着呢。”
******
【注: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李碧华《青蛇》】
第71章
第二日一早,陪着念念用过早饭,裴懿去往云麾将军府,即是公羊溪林如今的府邸。
听到下人通报太子殿下驾到,公羊溪林甚是惊讶,急忙去迎,裴懿却已进了厅堂,面无表情道:“斯瑜,许久不见,你过得可还好么?”
纵使两人曾是至交好友,如今却已君臣有别,公羊溪林屈膝跪拜道:“臣公羊溪林,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径自落座,淡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起来坐罢。”
“谢太子殿下。”公羊溪林起身,在裴懿下首落座,道:“前线的捷报前日才送到,太子殿下怎的便已回京?”
裴懿看着他,缓缓道:“我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归心似箭,所以便提前一步回来了,却没想到,我想见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公羊溪林早已料到他此行为何,闻言,急忙起身,躬身道:“太子殿下……”
“不必说了,”裴懿抬手打断他,道:“我知你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是想来问一问你,他在临死之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公羊溪林心下一松,道:“他不曾留下什么话。”
裴懿道:“只言片语也无?”
公羊溪林摇头,道:“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裴懿惨笑一声,道:“他可真是绝情,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绝情的人了。”
公羊溪林默然不语。
裴懿起身,走到公羊溪林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许久不曾一起喝酒了,改日得空了往太子府去一趟,咱们痛饮一番。”
公羊溪林道:“是。”
裴懿道:“我走了,不必送我。”
语罢,他举步便走,公羊溪林躬身道:“恭送太子殿下!”
待他走远了,公羊溪林起身,望着他的背影,神情莫测。
******
下午的时候,裴懿抱着一坛骨灰,独自去了沈家荒宅。
他飞身上到屋顶,抓一把骨灰,扬手洒进风里,风卷着灰屑飞向远方。
一坛骨灰撒完,他随手将骨灰坛往下一丢,瓷坛掉落院中,摔得粉碎。
裴懿迎风而立。
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凝眸眺望远方。
广厦毗连,碧瓦朱阁,绿柳红絮。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却没有他爱之如命的那个。
没了那个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但他相信,岁月漫长,他总能寻到他的。
可是人海茫茫,他又该去何处寻他?
一声叹息流落风里,人却已了无踪影,空余满院荒芜。
******
回到太子府,裴懿将翳风唤到跟前。
裴懿道:“府中现在有多少暗卫?”
翳风道:“三百。”
裴懿道:“死士呢?”
翳风道:“二百。”
“你明日便带领这三百暗卫和二百死士离开浔阳,寻找沈嘉禾的踪迹。”裴懿道:“一切都要在暗中进行,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们的行动。”
翳风一怔,道:“殿下,沈嘉禾不是已经……”
他没敢说出那个字。
裴懿沉声道:“他还活着。”
翳风沉默一瞬,道:“可是属下曾亲自察验过尸身,的确是沈嘉禾无疑。”
“我说他活着他便活着,”裴懿露了怒容,“我让你去找你便去找,哪来那么多废话!”
翳风不敢再多言,躬身道:“属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裴懿道:“如果穆国找不到,便去北岚,北岚找不到,便去苍云,就算翻遍整个天下,也要将沈嘉禾给我找到。”
翳风道:“属下遵命。”
“如果找到了他,千万不要惊扰他,”裴懿不觉放柔了声音,仿佛像吓到谁似的,道:“只需暗中保护即可,等待我的指示。”
翳风道:“属下谨记。”
裴懿摆摆手,道:“你下去罢。”
翳风躬身告退。
裴懿随即扬声唤道:“来人!”
景吾应声进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懿道:“去将沈侧妃叫来。”
景吾领命而去。
******
约莫过了一刻钟,沉落玉来了,她正欲行礼,裴懿便道:“坐罢。”
沉落玉谢了恩,在旁落座。
裴懿也不赘言,直接道:“我之前说过,要立你做太子妃,你明日便随我一起进宫,我自会同父皇母后提起此事,你只需在一旁安静待着便好。”
沉落玉一怔,柔声道:“是。”
裴懿道:“待册封之礼后,你便将念念送到我这儿里,我要亲自教养他,裴臻则照旧由你抚养。”他顿了顿,补充道:“将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抚养。”
沉落玉再如何冷情冷性,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天生便带着母性。
裴臻是她空虚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她尽心尽力地养育他,眼见着他一点一点的长大,心中的欢喜是难以言喻的。但裴臻的身世始终像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心上,让她时时担忧,她拿不准裴懿会如何处置这个无辜的婴儿。既然今日裴懿主动提及,她便忍不住想要探探他的口风。
沉落玉觑着裴懿的神色,道:“殿下,妾身斗胆问一句,对于裴臻,殿下到底有何打算?”
裴懿看向她,道:“怎么,你担心我会杀他?”
沉落玉道:“妾身不敢妄自揣测殿下的心思。”
裴懿道:“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他是我的嫡长子,也将是我此生唯一的儿子,日后,他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你也将母凭子贵,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沉落玉不置一词,只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懿兀自笑了笑,道:“你不信我?”
“不……”沉落玉顿了顿,道:“妾身只是想不通,殿下为何要如此做。”
裴懿道:“想不通便不要再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沉落玉垂首应是。
裴懿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嘉禾留给我的那封信呢?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沉落玉略一迟疑,道:“那封信被皇上撕了。”
裴懿神色微黯,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沉落玉起身告退。
裴懿静坐许久,怅然叹息。
******
第二日,裴懿领着沉落玉入宫。
先是去了韦慧君的凤仪宫,可巧裴慕炎也在,倒省事了。
行礼问安过后,韦慧君将裴懿唤道近前,又是心疼又是嗔怪,道:“苦了我儿,竟瘦了这么许多。既然回来了,怎的不早些进宫来?倒教为娘惦念的紧。”
裴懿乖乖认错,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提了册封沉落玉为太子妃的事。
韦慧君又惊又怒,厉声反对,见裴慕炎坐在一旁不吭声,急道:“皇上,您怎么不作声?您可千万不能由着太子胡作非为呀。”
裴慕炎沉着脸冷哼一声,道:“他现在翅膀硬了,没人管得住他了,老子也懒得管他,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去,到最后栽了跟头,谁疼谁知道!”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
韦慧君心知自己儿子是个有主意的,只要他下了决定,没人能阻止得了。
她哀叹一声,对静坐一旁的沉落玉道:“沈侧妃暂且退下罢,本宫要同太子单独说几句话。”
沉落玉起身告退,一众侍者亦被屏退,殿中只剩母子二人。
韦慧君拉着裴懿的手,道:“我听你爹说,你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娘知道,那只是你的一时气话,对不对?”
裴懿不应声。
韦慧君叹口气,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岂是你一句话便能断绝的?你记住,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比你的爹娘更爱你,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若要怪,便怪我好了。如果不是我当初管你管得那么严,你也不会误入歧途……但现在纠正过来也为时未晚,天底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不管你喜欢什么样的娘都能给你找来,你便忘了过去的那些荒唐事,多纳几个妃子,生儿育女,为咱们裴家开枝散叶,好不好?”
裴懿看着韦慧君,道:“娘,我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沈嘉禾。我心爱的人被我爹害死了,我没办法为他报仇,就连生气都不能么?”
韦慧君听他说不喜欢男人,心中顿时欢喜,强忍着不喜形于色,连声道:“能能能,你当然能生他的气。”她微微一顿,又道:“但也不该说出断绝父子关系的话来,你不知道你爹昨日回来发了多大的火,把我都吓着了。”
裴懿沉默片刻,道:“等我哪天不恨他了,我自会同他修好。”
韦慧君愈发高兴,抬手摸摸儿子的脸,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裴懿道:“那册立沉落玉做太子妃的事,您是答应了?”
韦慧君犹豫片刻,不死心地劝道:“今日的太子妃,他日便是皇后,沉落玉出身低贱,怎能当此大任?”
裴懿辩道:“您也是平民出身,如今还不是贵为皇后?”
一句话顶得韦慧君哑口无言,语塞半晌,才道:“这如何一样,我同你爹成亲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门当户对,但你贵为太子,怎能立一个平民做太子妃?岂不是让人耻笑么?”
裴懿道:“立一个平民做太子妃,才更显皇家风范,教百姓觉得咱们亲民爱民,对咱们获取民心有百利而无一害。”
韦慧君无奈一笑,道:“好了好了,我辩不过你,你想怎样便怎样罢。但我依了你这件事,你也得依我一件。”
裴懿道:“何事?”
韦慧君道:“堂堂太子怎能只有一个正妃,还要有侧妃、才人、御女……”
不待她说完,裴懿便打断道:“好,我全都依您。”
韦慧君惊喜道:“此话当真?”
裴懿道:“当真。”
韦慧君顿时喜上眉梢,越发觉得沈嘉禾确实该死,他一死自己的儿子就变正常了。她高兴道:“好,我明日便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着礼部准备册封事宜。”
******
四月初八,册封大典,沉落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受群臣朝拜。
她身穿锦衣华服立于高处,恍然如梦。
虽然身份变了,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念念被送到裴懿身边去了,沉落玉便全心全意地照顾裴臻。裴臻已经一岁,开始蹒跚学步,而且会咿咿呀呀地说话。她已将他视为己出,疼爱至极。
这日,沉落玉正同几个侍女在花园里教裴臻走路,忽见裴懿迎面走来,忙躬身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裴懿淡淡道:“起身罢。”
沉落玉起身,便听一个温润男声道:“参见太子妃。”
循声看去,竟是魏衍!沉落玉吓了一跳,急忙镇定心神,道:“不必多礼。”
魏衍起身,笑看向被侍女抱在怀里的裴臻,道:“一转眼小皇孙已经长这么大了,当真是粉雕玉琢,可爱极了。”他看向裴懿,道:“殿下,我能抱抱小皇孙么?”
裴懿淡然点头。
魏衍上前,伸手将裴臻从侍女手中接过来抱在怀里,裴臻却也不怕生,伸出小手便去抓魏衍的脸,魏衍不防,登时竟被他抓出一道血印子来,沉落玉一惊,忙道:“乘鸾,快将臻臻抱回来。”
原先抱着裴臻的侍女立即上前将他接回去,魏衍笑道:“无妨,不疼的。”
裴懿道:“抱下去罢。”
沉落玉立即告退,领着侍女们离开。
裴懿道:“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给你上点药?”
魏衍笑道:“不必了。”
二人进了旁边的一处凉亭,相对而坐。
魏衍道:“殿下写信让我来浔阳,到底所为何事?”
“我欠你一个赏赐,这次叫你来,便是想还上这个赏赐。”裴懿径自道:“因着连经两场大战,穆国内耗严重,导致国库空虚,亟待填补。如今掖阳已归我穆国所有,你便也是穆国子民。眼下商部左侍郎空缺,我有意将此官职授予你,利用你的经商之才,使得穆国的商业繁荣起来,尽快充盈国库。你可愿意么?”
魏衍跪地拱手道:“谢太子殿下抬爱,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裴懿忙扶他起来,道:“我对你甚有信心。”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却各有盘算。
******
韦慧君说到做到,接连为裴懿纳了三个侧妃、六个才人、九个御女,个个绝色,他来者不拒,尽皆收纳入府。
裴懿对女色毫无兴趣,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若传到韦慧君耳朵里,又是一桩麻烦事。
于是,他暗地里寻了个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张无比逼真的人皮面具,隔三差五地便让景吾戴上人皮面具扮作他的样子,替他去临幸那些女子,而且雨露均沾,免得她们拈酸吃醋,生出事端。
裴懿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
整顿吏治,广纳贤才,通商惠工,轻徭薄赋……不知不觉,他竟真如沈嘉禾所期望的那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英明贤德的太子,受帝王器重,受百官爱戴,受万民敬仰。
但只有裴懿自己知道,他有多厌恶这样的自己。
第72章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日子如流水,哗啦啦地逝去。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转眼之间,已是八个寒暑,裴懿却依旧找不到沈嘉禾。
他时常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或许沈嘉禾真的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他翻遍整个天下都找不到他。但他依旧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或许已经成了习惯,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念想。
这年刚入冬,裴慕炎生了一场大病,时好时坏,总也不能根治。
缠绵病榻数月,终于在开春时油尽灯枯,行将就木。
裴懿在床前侍疾,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个多月,早已煎熬得不成样子。
裴慕炎浑浊的双眼透出微弱的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懿,紧紧握住他的手,虚弱道:“懿儿,你……你还恨我么?”
裴懿眼含泪光,微笑着摇头,道:“你是我爹,我顶多气你恼你,怎么会恨你呢?”
“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怪我,怪我杀了沈嘉禾,但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不能眼看着你……遭人非议、唾骂,我是你爹,我得……保护你,我得在你迷路的时候……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到正路上来,就像……像你小时候那样。”裴慕炎气若游丝,说得极是艰难。
裴懿落下泪来,忙抬手擦去,哽咽道:“你别说了,我都懂,我都懂的。”
“我从不后悔……那么做,我甚至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你看,你现在……多好,多么优秀,我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代明君,比他老子强……强上百倍,我特别高兴,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眼泪越越擦越多,裴懿索性不再管,任它放肆流淌。
“懿儿,你许久不曾……唤我一声‘爹’了,我想听……听你……”裴慕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说不话来了。
“爹,爹,爹……”裴懿紧握着他的手,一叠声地唤着。
裴慕炎的脸上现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来,合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我……这辈子……活得……值!”
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心却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爹!”裴懿哭嚎一声,扑在裴慕炎身上,泣不成声。
******
裴慕炎下葬后,裴懿继位,帝号乾武。
随后,裴懿尊韦慧君为太后,立沉落玉为皇后,裴臻为太子,封公羊溪林为护国将军,升魏衍为丞相兼太子太傅,至此,因穆高祖薨逝而短暂动荡的朝局迅速平定下来。
虽然从太子变成了皇帝,每天要做的事却并没有太大改变,只不过比以前更忙了些。
裴懿却很享受这种忙碌,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他便会被无孔不入的思念折磨得几欲发疯。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沈嘉禾的思念不仅没有半点消减,反倒越来越炽烈,教人招架不住。
近来他时常想起幼年的事。
那些纯净得一尘不染的日子,那些朝朝与暮暮,总会在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漂浮上来,先喂他一口蜜糖,再撒他一把砒霜。
他时常觉得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却又一次次挺了过来。
不过是为着那一点念想,那点终有一日会寻回所爱的念想。
裴懿派了更多的人去寻沈嘉禾,几乎是洒下天罗地网了。
他满怀希冀地想,在凛冬到来之前,他一定能找到沈嘉禾。
却没想到,秋天的时候便传来了好消息。
******
立秋刚过,天气猛地便凉下来。
裴臻不小心着了凉,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翻翻覆覆总也不见好。
裴懿听季念许提起,便抽空去看了一趟。
裴臻对裴懿一直又敬又怕,裴懿来看他,他受宠若惊,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甚至被摸了摸头,他幸福得几乎要晕眩了。
等裴懿走了,他兴奋地抱住季念许,道:“念哥哥,父皇刚才摸了我的头!他第一次摸我的头!我不是在做梦吧?天啊,我要开心地昏过去了!”
季念许将他从怀里拔出来,哭笑不得地道:“被摸一摸头便将你高兴成这样?当心教人知道了可要笑话你。”
裴臻突然便有些丧气,往床上一躺,郁郁道:“自打我记事起,便从未见父皇露过笑脸,他总是阴沉沉的,教人不敢亲近,但我又很想亲近他,却没那个胆子。他今日摸摸我的头,便是他对我做过的最像父亲的举动了。唉,你是无法体会我的心情的。”
季念许默了默,道:“在我小时候,他不是这样阴沉的,也会开怀大笑。”
“真的么?”裴臻眨眨眼,道:“我实在想象不出父皇开怀大笑的样子。”
季念许道:“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如意的事经历得多了,笑容便越来越少了。”
裴臻道:“父皇乃一国之君,也会有不如意的事么?”
“当然,”季念许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不如意。”
裴臻沉默片刻,道:“念哥哥,你现在越来越像父皇,笑得越来越少了,你有什么不如意?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如意呢。”
季念许微微一笑,道:“你赶紧好起来便是帮我了。”
裴臻道:“我感觉我很快就会好了。”
季念许道:“那便好。”
从裴臻那儿出来,季念许信步走着,忽听到振翅之声,抬头一看,是裴懿的信鸽。
他足尖点地飞身而起,手到擒来,抓着信鸽落地,解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扬手将信鸽放飞,然后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裴懿除了上朝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与朝臣议事。
果不其然,裴懿正同御史大夫魏衍议事,季念许不欲打扰,自去偏殿等待。
他把玩着手中的信筒,心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作为唯一与裴懿分享秘密的人,其实他对沈嘉禾是否还活着早已产生怀疑。他是亲眼看见过、触摸过沈嘉禾的遗体的,虽然他那时尚且年幼,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裴懿告诉他沈嘉禾还活着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便相信了,可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开始怀疑,一切只是裴懿过度悲痛之下无法接受现实从而产生的臆想,他年复一年地做着徒劳的努力,来达到自我欺骗、自我慰藉的目的。
季念许缓缓将信纸从信筒中抽出来。
鬼使神差的,他解开上面的丝线,缓缓将信纸展开,白纸黑字现于眼前:“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第73章
白头村?!
这正是季念许幼时生活过的那个村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一字一字看了许多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欣喜若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裴爹爹!
“裴爹爹!裴爹爹!”季念许高喊着冲进御书房。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么唤过裴懿,仿佛没了沈爹爹,便也没了裴爹爹,只剩下皇上。
他几乎要将好消息脱口而出,蓦地瞧见魏衍,这才生生止住了,道:“皇上,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同你说,一刻也等不得。”
裴懿瞧他满脸喜色,便有了一点预感,登时心跳如鼓,却又不敢置信,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魏卿,今日便先说到这里,余下的改日再议。”
“是,臣告退。”魏衍躬身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离开。
裴懿目光沉沉地看向季念许,强自镇定道:“最好是要紧事,否则看我怎么罚你。”
季念许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那张信纸铺展在他面前,高兴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
裴懿登时如遭雷击,双目死死盯着那两行小字,却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望,当希望来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这、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裴懿的声音在发抖。
季念许铿锵有力地念道:“启禀皇上,沈嘉禾已找到,他在白头村。”
裴懿颤声道:“再念一遍!”
季念许便更加大声地念了一遍。
“白头村……白头村……”裴懿低声重复。
“就是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呀!”季念许提醒道。
“他在白头村……”裴懿猛地站起来,疾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他又猛地站住,伸手扶住门框,怔怔地站立许久,突然唤道:“刘庚!刘庚!”
侍奉两代君主的老太监刘庚两步到他近前,道:“皇上,奴才就在您跟前儿呢。”
裴懿道:“你快去将魏衍给我叫回来!”
刘庚答应一声,急忙去了。
裴懿转身,缓步回到御案后坐下,表情变幻莫测。
季念许在旁看着,道:“裴爹爹,沈爹爹找到了,你不打算将他带回来么?”
“不,我不能将他带回来,”裴懿低声道,“我不能再将他关进笼子里,我要让他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世上。”
季念许心头一震。
他蓦地跪到裴懿脚边,将手放在他膝头上,仰脸望着他,眼泛泪光,道:“裴爹爹,我也不想住在笼子里,求你放我出去罢,放我去找沈爹爹,好不好?”
裴懿微微摇头,道:“不,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待时机成熟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他……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见他一面……”
正说着,刘庚带着魏衍回来了。
裴懿低声对季念许道:“你先下去。”
季念许起身,快步出了御书房。
他高兴极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高兴过了。
他在脑海中勾勒沈嘉禾的模样,想象着将来重逢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
第二天,宫里突然传出皇上抱恙,由丞相暂代朝政的消息。
景吾贴着人皮面具躺在龙床上假扮抱恙的皇上,接受着太医的诊治、太后的关心、各宫嫔妃的嘘寒问暖,觉得这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干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裴懿正策马飞驰在路上,怀着满心热望与忐忑。
白头村离浔阳并不远。
裴懿两个日夜没合眼,在第三天的清晨抵达了目的地。
秋日的朝阳不似春日那般恹缩,也不似夏日那般热烈,温度与光线皆恰到好处。
裴懿坐在马上,沐浴在秋日初升的朝阳里,望着远处还未醒来的村庄,却不敢再靠近一步。
但他漂泊多年的心已然寻到了归宿,便是这里,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不是这座村庄,而是住在这座村庄里的那个人。
裴懿兀自无声地笑起来。
当远处的村庄升起第一缕炊烟的时候,裴懿调转马头,离开这里。
他去到十里外的白头镇,寻一家客栈,要一间上房,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黄昏日暮。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如此香甜安稳的觉,只觉神清气爽。
一想起寻觅多年的人就在十里之外触手可及的地方,更是满心欢喜。
忽然想起敲门声。
“主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属下翳风。”
裴懿道:“进来罢。”
翳风推门进来,反手关门,走到裴懿跟前跪下,道:“参见皇上。”
裴懿道:“起来说话。”
翳风拜谢起身。
“他、他好么?”
“他很好。”
“现住何处?”
“当年季家的房子被大火烧成了废墟,他请人在这片废墟上新建了一座房子,同以前季家的房子一般无二。”
“他在白头村住了多久?”
“今年春天来的,不足半年。”
“可有查到他之前藏身何处?”
“属下无能,还未查到。”
裴懿沉默片刻,道:“从今往后,你便留在白头村暗中保护他,千万不能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
翳风沉声道:“属下遵命!”
裴懿道:“你即刻去给我弄管迷烟来。”
翳风领命去了,不出一刻钟,便将裴懿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
裴懿洗了个热水澡,洗掉一身风尘和汗臭,换上一套寻常百姓的崭新衣袍,然后披星戴月往十里之外的白头村策马而去。
离村子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在荒郊野道旁的一棵树上,然后运起轻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进如墨夜色里。
他远远便望见了幽暗的灯火,待越靠越近,那灯火渐渐明亮起来,他隐约看到了灯火中来回走动的身影,一颗心立时揪成一团,又是高兴又是酸楚,险些掉下泪来。
他强自忍住,如飞鸟般停落在房前一棵大树上,隐身在繁茂的枝叶里,暗暗窥伺着一别经年的爱人。
因为离得远,光线又黯淡,裴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教他心潮澎湃,情难自抑。
这一刻,那些被相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岁月都有了价值,所有的苦楚都得到了报偿。
他默默地注视着,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唇边却挂着笑。
厨房的光灭了,卧房的光亮起来。
窗户被推开,他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灯下读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许是看累了,竟以手支头打起瞌睡来。
秋夜的风多凉啊,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裴懿多想给他披件衣裳,又唯恐惊了他,好容易才忍住了。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终磕在了桌上,猛地惊醒过来。
似乎是磕疼了,他边揉着额头边站起来,关上了窗子。
未几,灯便灭了。
裴懿又按捺许久才飞身落进院子里,无声无息地走到卧房的窗前,在窗纸上捅出一个洞来,将竹管的一端插进去,对着另一端轻轻一吹,白色的烟雾逸出来,飘进房里去。
又稍待片刻,他轻轻推开窗户,纵身跃进去,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垂眸凝望着躺在床上的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断线珠子似的落下来。
第74章
沈嘉禾醒来时觉得头有些昏沉。
他坐起来,揉了会儿太阳穴,觉得好多了才穿衣下床。
打开窗户,探头一看,太阳已经升起老高。
他暗暗纳罕,今日怎的睡到这么晚,平日里他总是太阳刚出来便自然醒了。
兴许是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了罢。
抬手摸摸昨夜磕到的额头,隐隐竟还有些痛,不由摇头失笑。
用凉水洗过脸,算是彻底醒了。
便开始准备早饭。
先淘米,将淘净的米放进锅里,然后添上水,开始烧火。
昨日帮着徐大娘给在浔阳做当铺学徒的儿子写信,徐大娘给了他一把 豆当作报答。
他边烧火边剥豆壳,剥好后又用清水洗干净,待锅里的水烧开之后,将 豆倒进去,绿的豆白的米被搅合在一起,倒是挺好看的。
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木柴,将旁边的小灶引燃,然后起身去炒菜。
待菜炒好,粥也煮熟了,米香混着豆香,格外诱人。
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他坐在晨光里独自享用,觉得滋味甚好。
正洗着碗,便听外头有人唤道:“嘉禾,你收拾好了么?要出发了!”
沈嘉禾忙扬声应道:“马上便好,稍等我片刻!”
那人便道:“好,你尽量快些,不然到镇上便晌午了!”
沈嘉禾边擦手边道:“知道啦!”
他急忙去到卧房,戴上一顶帷帽,垂至颈下的皂纱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又快步走进书房,拿起一个包袱,里面是早已打包好的字画,然后快步出去,锁上门,出了院子,再上一道锁,这才笑着同等在院门口的人打招呼:“邵大哥,徐大娘,月娥姐,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一个人,今日不小心起晚了。”
邵原坐在驴车头,笑道:“你不是见天起得比鸡还早么?今儿个怎么起晚了?”
沈嘉禾一面上车一面道:“昨夜读书读晚了,所以睡得沉,一不留神便睡过了时辰。”
徐大娘伸手接过他的包袱,道:“你说你又不考功名,那么用功读书做什么?”
杜月娥给他让出坐的位置,道:“娘,你不懂就别瞎说,人家嘉禾是有大学问的人,读书对他来说就跟吃饭一样,你一天不吃饭饿不饿得慌?”
“不过跟着人家学了几个字,瞧把你给能耐的,”徐大娘笑道:“都教训起老娘来了。”
邵原哈哈一笑,见沈嘉禾已经坐好,扬鞭一甩,道:“都扶好了,咱们要出发喽。”
天高气爽,秋色无边,目之所及,都是赏心悦目的好风光。
邵原和杜月娥对起歌来,是一首老少皆知的民歌,引得路上的人纷纷跟唱起来。
沈嘉禾虽不会唱,也跟着小声溜了几句凑热闹。
白头镇五日一集,沈嘉禾每逢集市便会带上自己作的字画去卖。
他并不指望这个赚什么钱,左右是个活计,不过用来打发时间而已,所以定的价格也便宜,一幅字十文,一幅画十五文,但纵使如此,来买的人也并不多,人们更愿意多花几文钱买些名家名作的赝品挂在家里。他却并不在意,即使摆了一天只卖出去一张,他也是高兴的。
一路高高兴兴地到了集市,沈嘉禾照旧去老地方摆摊,徐大娘和杜月娥一道去逛市集,邵原则去用驴车帮人拉货赚些小钱。
沈嘉禾将一块长长的青花布铺展于地,又将几幅比较合意的字画铺在布上,用小石头压好四角,其余的字画则依旧收在包袱里。
做完这些,他便往摊前一坐,也不叫卖,捧着一本《食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谁知一页还未读完,便有人来询问:“这幅画多少钱?”
沈嘉禾合上书,透过皂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他又看了一眼书生指的那幅画,是那幅春草图,便道:“公子若喜欢,十文便可拿去。”
书生闻言,讶道:“此画画艺精湛,笔墨不凡,便是十两也是值的,你怎么只要十文?倒是辱了这幅好画。”
沈嘉禾笑道:“画的好坏并不取决于它值多少钱。”
书生一窒,道:“这幅画我要了。”
沈嘉禾便将画卷起来,用麻绳绑好,递给书生。
书生接过画,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丢给沈嘉禾,道:“你愿意贱卖,我却不愿贱买。”说罢,他转身便走。
沈嘉禾低头一看手中的银子,竟有五两之巨!再抬头时,那书生却已没了踪影,他想将银子还回去都不能。没办法,他只好将银子收进怀里,暗道奇怪。
更怪的是,他这往日乏人问津的小摊,今日却蓦地生意兴隆起来,一共十几幅字画,未到晌午便卖光了。他一边收摊一边纳罕,莫非今日走了狗屎运?
但如此一来,他下午便没事做了。邵原一般都要忙到酉时才完,他若想搭便车,便也要等到酉时。
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今日赚了钱,要吃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才行。
沈嘉禾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两个自己喜欢吃的菜,慢慢吃起来。
菜的味道并不如自己做的可口,但既是花了钱的,便不能浪费,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
正吃着,忽听近旁有人议论:“你看那人好生奇怪,吃饭还戴着帷帽。”
又听一人道:“这般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其中定有蹊跷。”
“莫不是官府正在抓捕的那个通缉犯?”
“有可能。”
看来这顿饭是只能浪费了。
沈嘉禾掏出银子放在桌上,招呼小二结账,起身便走。
先前议论他的那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挡在他面前道:“饭还没吃完,干嘛着急走啊?”
沈嘉禾后退一步,道:“饭菜不合口味,不想吃了。好端端的,两位为何拦人去路?”
那二人却紧逼上来,其中一人还亮出手中长刀来,沉声道:“我兄弟二人觉得你形迹可疑,请你取下帷帽亮出真面目,若是误会一场,我二人定向公子赔礼道歉。”
沈嘉禾道:“我天生貌丑,戴着帷帽只是不欲惊吓旁人,并不是二位怀疑的什么通缉犯。”
其中一人冷笑道:“通缉犯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通缉犯。我劝你速速摘下帷帽,休要逼我兄弟用强。”
沈嘉禾满心无奈,正欲摘下帷帽以证清白,忽听那两人接连惨叫两声,一个捂脸一个跪地,恶声咆哮:“谁偷袭老子?!有种就滚出来跟老子单打独斗,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嘉禾见状,急忙避开他们快步离开,径直出了客栈,又是奇怪又是感激。
刚到街上,不成想便迎面遇见了徐大娘和杜月娥母女二人。
“嘉禾?”杜月娥纳罕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的字画摊谁看着呢?”
“边走边说。”沈嘉禾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举步往前走,笑道:“今日生意兴隆,字画都卖完了,我便提早收摊了。”
“真的?”杜月娥惊喜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我早说过,你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总会遇到懂欣赏的人。”
沈嘉禾笑道:“承你吉言了。”
杜月娥道:“那你下午打算干什么去?”
沈嘉禾摇摇头,道:“我也正犯愁呢。”
杜月娥露出一点羞涩,道:“我跟我娘要去月老庙上香,你要随我们一同去么?”
沈嘉禾笑道:“好啊,我和你们同去。”
杜月娥今年已二十有六,却因相貌生得丑陋,至今尚未婚配。
她自己发愁,父母更愁。
只因杜月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现今在浔阳一家当铺里做学徒,今年也十八了,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但当地有个风俗,姐姐未嫁,弟弟便不能娶,故而至今未曾婚配。
徐大娘为了将杜月娥嫁出去简直操碎了心,十里八村的未婚青年、老光棍、鳏夫们被她问遍了,却都没能如愿。
现如今,杜月娥的婚事已经成了整个白头村的心头大患,村民们都帮着张罗,都盼着能早些将这个老姑娘嫁出去。
月老庙永远香火鼎盛,人山人海。
杜月娥先上香,诚心跪拜,然后求签。
解签的老者拿着竹签念道:“永老无离别,万古当团聚。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是一支上上签,其意不言自明,无须解了。”
杜月娥喜上眉梢,道:“那我今年之内能嫁出去么?”
老者捋一捋山羊胡,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杜月娥撇撇嘴,高高兴兴地给了钱,道:“嘉禾,你要不要抽一签?”
沈嘉禾摇摇头,道:“不必了。”
杜月娥却已将签筒塞进了他手里,道:“来都来了,你就抽一签嘛。”
没奈何,沈嘉禾只好晃动签筒,摇出一根竹签来。
杜月娥捡起竹签递给解签老者,道:“这根签如何?”
老者念道:“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一支中下签……”
“不必解了。”沈嘉禾将签钱放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月娥姐,咱们走罢。”
杜月娥讷讷地点了点头,拉着她娘一齐离开。
又闲逛许久,好不容易捱到酉时,去到约好的地方,邵原已经在等他们了。
邵原笑道:“嘉禾,今天生意如何?”
沈嘉禾笑道:“出人意料的好,所有字画都卖完了。”
“真的么?”邵原惊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卖的那么便宜,就算全卖完也挣不了几个钱。”
沈嘉禾笑而不语,只将一个纸包递给他,道:“你前两天不是说你娘咳嗽老不好么?这是燕窝,回去和冰糖、雪梨一起炖了,有滋养肺阴、化痰止咳的功效。”
邵原一怔,道:“这……”
沈嘉禾将纸包塞进他手里,道:“你若同我客气,我可是要生气的。”
邵原笑起来,将纸包收进怀里,道:“多谢。”
沈嘉禾笑道:“咱们赶紧走罢,不然到家天要黑了。”
几人上车,向着夕阳沉陆的方向行去。
到了家,沈嘉禾简单用过晚饭,烧水洗澡。
他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里,调好温度,这才脱了衣服坐进去。
疲惫的身体被热水包裹,舒服极了。但他泡了一会儿便觉头晕,于是搓洗一番便出来了,换上干净的里衣上床去,靠在床头读《食经》。
不知怎么的,沈嘉禾这两年特别喜欢读《山家清供》、《调鼎集》、《食珍录》、《易牙遗意》之类同做菜相关的书,偶尔也会照着书中所写的方法试着做一做,虽然十之八九都难以下咽,他却孜孜不倦,觉得很有趣味。
读着读着便困了,他躺下来盖上被子,灯也懒得吹,便在昏黄的灯光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有人挡住了灯光,那人便斜倚在他身侧,低声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却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意识越发昏沉,渐渐沉进无边的黑暗里,他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心中隐隐害怕着什么,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
第二日,沈嘉禾又起晚了,头疼得厉害。
忆起昨夜的梦境,心中涌起不安。
他不敢再想,起床洗漱。
一直到吃完早饭,仍然觉得不舒服,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着凉了。
昨晚不该洗澡的。
生病了就要吃药。
他去孙大夫那儿抓了药,回来煎了,捏着鼻子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汤灌下去,然后上床去躺着,出了一身汗,直到黄昏时分,才觉得身上轻快了些。
简单吃过晚饭,沈嘉禾无所事事,便坐在门槛上,望着院中那棵枣树发呆。
今年春天路过这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当年那株被大火烧成灰的枣树,竟然默默地长出了一株新树,已有大臂粗细,两丈多高,枝杈繁茂。
他突然便想留在这里生活,想等到枣子成熟的时候,尝尝甜不甜。
于是他留了下来,请来工匠,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建了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
他还在西墙跟下种了一棵葡萄树,夏天的时候便结了一串葡萄,不过没等他摘一颗尝尝便被路过的鸟儿啄没了。枣树也结果了,红彤彤的枣儿挂了满树,瞧着便教人欢喜。他只尝了一颗,又脆又甜,一直甜到心里去。他打了许多枣下来,给村里的每户人家都送了些去。他再没吃过一颗枣,剩下的枣熟透了,落到地上,一场雨来,烂进了泥土里。他总觉得,这些枣是该同念念分享的,他不能独享。
他的念念,今年已经十四岁,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他……大概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沈嘉禾仰头望着天上残破的月亮,轻轻叹息一声,起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第75章
沈嘉禾的字画突然就畅销起来。
每次出摊,一个时辰之内准会卖光。
那个书生每次都来,每次都丢给他五两银子,沈嘉禾想拒绝都不能。
偶尔还会出现两个人争抢一幅字画的情况。
买主甲:“五两!”
买主乙:“十两!”
买主甲:“二十两!”
买主乙:“五十两!”
买主甲:“一百两!”
买主乙:“……”
沈嘉禾:“……”
原本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意外地却挣了不少钱。
沈嘉禾留着这些钱也无甚用处,便拿来做了些事情——将村口那条泥巴路修了,把籍奶奶家漏雨的屋顶补了,给一直想养羊的小渔买了一只小羊。
他还想帮邵原换一架好点的木板车,却被邵原拒绝了。
邵原给他出主意:“你不如在镇上租个铺子,也不必再受日晒风吹。”
沈嘉禾觉得可行,便让邵原帮着寻摸,没多久便在白头镇租了一个小门面,稍事修葺后,挂上“墨客斋”的牌匾,放了两挂鞭炮,便开始迎客了。因为客人太多,沈嘉禾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请杜月娥来帮忙,每月给她五两银子做报酬。他原本要给她十两,杜月娥却坚不肯受,便折中成了五两。墨客斋却不是日日开门,依旧只在集市日开门,平常沈嘉禾便在家里写字作画,兼着打理他的桃园。
沈嘉禾种了两亩桃树,春天刚种的,现在还是树苗。
他并不懂得如何培育,于是请了村里的老人秦叔来帮忙打理,他在一旁打下手,顺便跟着学习。施肥、浇水、治虫、修枝……学的越多,他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太简单了。他原以为种桃比种庄稼简单,只要将桃树往地里一种,擎等着它开花结果便好,哪知道还有这许多事情要做。但他并不是偷懒的人,学得十分用心,和秦叔两个人将这两亩桃树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到第二年春天,沈嘉禾站在合欢树下,看着盛放如烟霞的灼灼桃花,心里十分欢喜。
小渔牵着羊儿在地头吃草,问:“沈叔叔,啥时候能吃上桃儿啊?”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道:“你秦爷爷说,桃树种下三年后才会结果,这是第二年,所以明年你应该就能吃上桃儿了。”
小渔舔舔嘴巴,道:“那我要吃很多很多。”
沈嘉禾笑道:“好。”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院中的枣子又红了。
沈嘉禾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挂满枝头的红枣犯愁。
杜月娥从大门前路过,笑着问:“嘉禾,吃了没?”
“吃过了,”沈嘉禾道:“月娥姐,进来坐会儿罢。”
杜月娥便进了院,在沈嘉禾旁边坐下来,道:“你不写字画画坐这儿发啥呆?”
沈嘉禾道:“我在想该如何处理这满树的枣,烂在树上也太可惜了。”
杜月娥仰头望着枣树,想了半晌,道:“明儿个就是集市,不如把枣打下来带到墨客斋去,卖给那些来买字画的客人,咋样?”
沈嘉禾拍掌笑道:“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我倒不想卖,送给他们便是,算作答谢罢。”
“便听你的。”杜月娥笑着站起来,道:“我去叫邵原来帮忙。”
没多久,杜月娥便带着邵原来了,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竹筐。
邵原矫健得很,猴儿似的爬到树上,猛力一摇,立时枣如雨下,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沈嘉禾和杜月娥便一齐将枣拾到竹筐里去。摇了几次之后,枝头上还有许多长得牢的枣摇不下来,沈嘉禾便递了根竹竿上去,让邵原打枣用。
三个人忙活了半个上午,收获了满满两大筐枣。
沈嘉禾留他们吃午饭。他亲自下厨,杜月娥打下手,邵原负责烧火。
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杜月娥吃一口菜,笑道:“嘉禾生得俊,性子好,有学问,还烧得一手好菜,竟教人挑不出丝毫不足来。”
邵原点头道:“的确,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人。”
沈嘉禾失笑,道:“我看你俩是枣吃多了,嘴这样甜。”
杜月娥笑道:“我们是实话实说。”
沈嘉禾一人夹一筷子菜,道:“赶紧堵住你们的嘴。”
第二日,邵原驾着驴车,拉着沈嘉禾、杜月娥和两大筐枣去镇上。
到了墨客斋,邵原帮着将枣搬进去便走了。
因想着客人得了枣却没地儿装,杜月娥昨日同她娘一起缝了几十个布袋子,她将枣分装进布袋子里,装得满满的,凡是进店的人,不管买不买字画,她都送一袋枣,道:“自家种的枣,又脆又甜,送予客官尝尝,多谢您光顾本店。”
自然不会有人拒绝,皆笑盈盈地接了。
一个上午过去,一筐枣便空了。
******
墨客斋对面坐落的是琼觞楼,白头镇最好的酒楼。
裴懿独自坐在二楼的包厢里,桌上无杯盘无碗盏,只有一袋红枣。
他拈起一颗枣,咬一口,极甜。
一颗又一颗,他竟将一大袋枣全吃光了。
“翳风。”裴懿唤道。
翳风推门进来,道:“主子有何吩咐?”
裴懿道:“将剩下的枣全买来,我要带回去给念许吃。”
翳风道:“是。”
裴懿转头望向墨客斋里,沈嘉禾正同杜月娥有说有笑。
裴懿不由跟着笑起来,低声自言自语:“嘉禾,再等我三个月,咱们便能在一起了。”
第76章
立冬那日,沈嘉禾去为季常和许绣心夫妇送寒衣。
合欢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纵横参差,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随风摇曳。
沈嘉禾在坟前摆上祭品,拢起一堆落叶,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就着火堆将纸钱和冥衣悉数烧了。
他席地而坐,对着孤坟絮语:“十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想当初,我信誓旦旦,要抚养念念长大成人,但我却食言了,将他一个人丢在了波诡云谲的皇宫里,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们。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在十年前死过一次,从此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我不能让念念跟着我受苦……有那个人护着他,想来他这些年应当过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何模样了,是否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我真想他,但愿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
沈嘉禾在冷风中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临近村口时,天空突然飘起雪粒子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原本郁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起来。
回到家,燃起炭炉,坐到窗前,静看雪落。
雪越下越大,雪粒子变成雪花,一片一片将目之所及渐渐妆点成白色。
一直坐到天黑,简单弄了些东西果腹,便上床睡觉。
他想,待雪下一整晚,明早起来便能堆雪人了。
******
宫女端着洗漱用具进来,裴懿瞧见她肩头的雪屑,哑声道:“下雪了?”
宫女道:“是,昨夜亥时便开始下了,到现在还没停呢。”
裴懿咳嗽两声,道:“把窗户打开。”
宫女为难道:“皇上,您龙体欠安,受不得风寒……”
“打开!”裴懿沉声打断她。
宫女蓦地一抖,忙应了声“是”,放下脸盆去开窗。
风裹狭着雪花飘进来。
外头银装素裹,白得耀眼。
裴懿微微笑起来。
一旁的宫女瞧见,顿时惊愕不已。
自打前年被调到御前伺候,她便从未见皇上笑过。他从来都是冷得像冰一样,教人望而生畏。她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这样英俊,与平素判若两人。
裴懿收了笑,沉声道:“告诉刘庚,让他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宫女有心想劝一劝,转念一想,劝也是白劝,反惹皇上怪罪,便作罢了,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去,踏着雪去寻大太监刘庚。
刘庚听了宫女的话,叹一口气,道:“咱家知道了,你自去忙罢。”
待宫女走了,一旁的小太监问:“师父,皇上不是一直病着么,怎的突然要出宫?”
刘庚望着外头的茫茫大雪,道:“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皇上都要去一个地方,雷打不动。”
小太监纳罕道:“什么地方?”
刘庚嗔他一眼,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小太监忙陪着笑答应一声,自去准备出宫事宜了。
裴懿简单用过早饭,乘着 轿出宫。
他身穿狐裘,手中抱着手炉,却依旧觉得冷,咳嗽不止。
刘庚在外头听见了,隔着窗帘劝道:“皇上,要不今儿个便别去了,待您身子大好了再去也不迟啊,这才刚过立冬,冬天还长得很,后头定还有几场雪要下的。”
裴懿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却没有答言,靠在轿壁上闭目养神。
刘庚默默叹了口气,心知劝不住,便没再吭声。
半个时辰后, 轿停在沈家荒宅门口。
裴懿下轿,独自进去,反身关上大门,其余人等便立在风雪中。
刘庚等了一个时辰,身子都冻僵了,却还不见裴懿出来。
他便有些心神不安。往年,裴懿顶多待一个时辰便会出来。
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刘庚再也等不下去,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进去,待看到院中景象,心中又惊又骇,冷汗瞬间湿了脊背。
院中立着个一人高的雪人。
裴懿委顿于地,双目紧闭,斜靠在雪人身上,头脸之上落满了雪,俨然成了另一个雪人,已无半分活气。
******
立冬那场雪下了两日方歇,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小雪,转眼便到了冬至。
冬至正赶上是集市日,故而沈嘉禾天将亮便起来了。水缸里的水结了冰,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冰砸开,舀了几瓢水添进锅里,便开始生火。就着灶膛里的火烤了好一会儿,身上才有了暖意。待水沸了,他将昨日包好的饺子下进锅里,饺子的香味很快便混着蒸腾的热气飘出来。灶膛里的火还很旺,沈嘉禾停了柴,从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脸盆,又混了些冷水,开始洗脸。洗好脸,饺子也可以出锅了,刚好盛了一碗。他包的荠菜豆腐馅儿,咸淡正好,十分可口。吃完饺子,刷碗洗锅,擦一把手,去书房理好字画,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到邵原的唤声:“嘉禾!出发了!”
沈嘉禾答应一声,拿上包袱出去。
邵原的驴车在秋天的时候便换了马车,是杜月娥出的银子。
沈嘉禾不知道杜月娥使了什么法子教邵原接受她的资助的,因为邵原自尊心极强,沈嘉禾曾不止一次提过要帮他换辆好车都被婉拒了。
马车有车厢可以挡风雨避寒暑,速度也比驴车快了许多,从白头村到白头镇只需一刻钟。
沈嘉禾和杜月娥在墨客斋门口下了车,邵原便驾车走了。他早已不帮人运货,找了个新营生——杜月娥的弟弟杜月宸在浔阳做了三年的当铺学徒,今年初学成归来,沈嘉禾出银子帮他在镇上开了家当铺,杜月宸当掌柜,邵原做折货,负责抵押物的包裹、保管、标记等,兼着做些杂务。
开了门,杜月娥负责打扫,沈嘉禾则摆放字画。
还未摆好,便有两名男子一同进来,一边挑选字画一边闲聊。
沈嘉禾初时没留神听他们说话,蓦然听到“驾崩”两个字,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等那两人挑好字画来找他付钱,他才回过神来,紧着嗓子问:“二位刚才说‘驾崩’……是说谁?”
其中一名男子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当今皇上。”
沈嘉禾抓住柜台边沿,默了默,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男子蹙眉道:“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么?”
沈嘉禾神色木然地摇头。
裴懿死了?
裴懿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第77章
乾武二年十一月初二,缠绵病榻近三个月的乾武帝裴懿薨逝,终年二十九岁。
遵乾武帝遗诏,时年仅十一岁的太子裴臻即位,帝号正孝,丞相魏衍被封为顾命大臣,暂代幼帝执掌朝政,直到幼帝十八岁成年为止。
乾武帝义子,襄王季念许自请殉葬于皇陵,陪伴乾武帝左右。
得知这些,沈嘉禾只觉眼前一黑,当即昏倒在地。
杜月娥骇了一跳,即刻丢了扫把冲进店里,请那两名客人帮忙将沈嘉禾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随即使劲儿掐他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沈嘉禾才睁开眼。杜月娥这才松了口气,向那两名客人道了谢,请他们离开,然后关了店门,回到沈嘉禾身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眸中蓄满了泪,却未掉下来。
杜月娥从未见过他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一疼,柔声道:“他们同你说什么了?竟教你如此难过。”
沈嘉禾轻轻摇头,闭上眼,将眼泪逼回去,低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这个样子,杜月娥怎能不担心,但她了解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说,任凭旁人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她无可奈何,便也不再多问,只道:“你既身子不适,今日便别开店了,你且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邵原来送咱们回去。”语罢,不待沈嘉禾答言,她便径自走了。
沈嘉禾独个儿坐在墨客斋里,身上冰寒彻骨,无一丝暖意,心中千头万绪,痛不可抑。
眼泪终究夺眶而出。他将脸埋进掌中,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呜咽有声。
也不知这泪是为谁而流。
杜月娥带着邵原回来的时候,沈嘉禾已经平静下来。
邵原关切了几句,沈嘉禾只说无碍。
回去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雪。
从立冬便开始下雪,他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忽然便想起分别那日,也是漫天飞雪,他倚在门边,望着裴懿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风雪深处。
耳边依稀又响起念念软软糯糯唤他“沈爹爹”的声音,一声一声,摧人心肝。
沈嘉禾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有尖锐的痛感。
他闭上眼,不愿在杜月娥面前流泪,然而通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
杜月娥却未作声,既心疼又困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有心安慰却又无从开口。
未几,马车停在家门口。
下了车,杜月娥道:“要不请沈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沈嘉禾摇头,道:“不用,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你们真的不必担心。”
杜月娥叹口气,道:“那好吧。”
邵原道:“你且好生歇着,待晚上我再来看你。”
沈嘉禾“嗯”了一声,道:“快走吧,别站这儿淋雪了。”
二人便一道走了。
沈嘉禾回到家,脱掉外袍,蹬掉棉靴,钻进冰窖似的被窝里,裹紧棉被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太冷了,从未觉得这般冷过,仿佛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上了冻。
他强迫自己睡着,或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禾终于昏昏睡去,却陷入了混乱无绪的梦境里。
一时梦到父母惨死,一时梦到与裴懿嬉笑追逐,一时梦到裴懿折磨他欺辱他,一时梦到念念在金黄的麦田里玩闹,一时梦到裴懿在战场厮杀,一时梦到裴懿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嘶喊:“沈嘉禾,你好狠的心,我死了你都不来看我!我做鬼都要缠着你,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沈嘉禾猛地惊醒过来。
他惊坐而起,满头大汗,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停地喘息。
屋内光线昏暗,显然天色已晚。
沈嘉禾挣扎着下床,只觉四肢酸软无力,踉跄着来到桌边,拿起茶壶,只倒出半杯凉茶,端起茶杯灌进口中,干得冒火的喉咙略略好受了些。
他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只见白茫茫一片,就如他此刻的心。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突然想起裴懿在梦中的话。
或许……他该去浔阳一趟。
可是去了又能如何呢?皇陵乃皇家重地,有重兵把守,他连靠近都不能。
但还是想去。纵使不能祭拜他们,即便只是去浔阳走一趟,心下也可稍安。
正想着,忽听到有人唤他,是邵原的声音,沈嘉禾哑声道:“邵大哥,你直接进来罢,院门没闩。”
说罢,他走到屋门前,拔闩开门,风卷着雪扑面而来,邵原也已走到近前。
“快进去,”邵原道,“风大雪大的,别再冻着。”
沈嘉禾便退进屋里,看着邵原进来,反身关门。
“怎么也不生炭炉?”邵原皱眉道,“屋里冷得冰窖似的。”
沈嘉禾忙要去生炉子,邵原忙拦住他,道:“你坐着罢,我来生。”
沈嘉禾便退到一旁,看着邵原忙活,沉默半晌,猝然开口:“邵大哥,你能不能送我去浔阳?”
邵原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待咳嗽停下来才道:“行,什么时候动身?”
沈嘉禾道:“明日。”
邵原道:“好,你今晚收拾收拾,我明日一早来接你。”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去浔阳么?”
邵原笑了笑,道:“你自然有你的原因,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便多问,只管陪着你去便是。”
沈嘉禾道:“谢谢你,邵大哥。”
邵原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炭炉生好了。
烟气从敞开的窗户散出去,冷意渐渐被暖意取代。
“你一定还没吃饭罢?”邵原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沈嘉禾道:“不用,我待会自己做。”
邵原已经撸起袖子,道:“我做饭的手艺虽及不上你,但也还算不错,不至于难以下咽。”
沈嘉禾心知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便下碗清汤面罢。”
邵原笑道:“好嘞,你就等着吃罢。”
邵原去厨房忙活了。
沈嘉禾坐在炭炉边发愣,直到邵原端着碗面进来,他才回神。
“你不吃么?”沈嘉禾道。
“我来的时候我娘已经做上饭了,”邵原将面碗放他面前,又把筷子递给他,道:“你吃你的,我待会儿回去吃。”
沈嘉禾默默接过筷子,喝一口汤,吃一根面,抬起头道:“好吃。”
邵原笑道:“锅里还有,吃完我再给你盛。”
沈嘉禾道:“好。”
吃完面,邵原又去刷碗洗锅,沈嘉禾拦不住,只得由他。
待收拾停当,邵原道:“锅里有热水,你待会儿洗洗脚再睡,身上会暖和许多。”
沈嘉禾道:“嗯。”
邵原道:“那我回去了,明早来接你。”
沈嘉禾道:“好。”
邵原道:“你跟着我去把院门闩上,天黑了不安全。”
沈嘉禾将邵原送到门口,目送他走远,这才关上门,插上门闩,踩着雪去到厨房,舀一盆热水,刚坐下欲脱靴,忽听到叩门声,他以为是邵原去而复返,忙起身去开门。
但当他就着微弱天光看到门外立在风雪中的人时,沈嘉禾立时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78章
那立在风雪中的人,正是裴懿和季念许父子二人。
裴懿盯着沈嘉禾,眸中有泪,脸上却挂着笑,道:“你沈爹爹一定以为咱俩是鬼,吓傻了。”
季念许也望着沈嘉禾,哽咽道:“沈爹爹……我和裴爹爹没死,我们还活着。”他上前一步,握住沈嘉禾的手,道:“你看,我的手是热的。”
沈嘉禾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将已比他高出半头的季念许拥进怀里,用尽全力抱住,又哭又笑道:“你还活着,我的念念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季念许已经许多年不曾哭过,此刻却泪如泉涌,紧紧回抱着沈嘉禾,哽咽道:“沈爹爹,我好想你。”
裴懿被晾在一旁,故作不悦道:“喂,你不准备抱抱我么?”
沈嘉禾却不看他,擦掉眼泪,松开季念许,道:“外头冷,我们进去说。”
季念许笑着点头,道:“好。”
沈嘉禾拉着季念许进院,被彻底无视的裴懿自发跟上,在旁抱怨道:“你眼里只有你儿子么?我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你瞧不见么?过了十二年,你待我怎的还这般冷淡?真教人伤心啊。”
沈嘉禾淡淡道:“过了十二年,你还是这般无赖,毫无长进。”
裴懿笑道:“其实我早已修炼成精,不过一见到你就瞬间被打回原形了。”
沈嘉禾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进了屋,籍着灯火,沈嘉禾终于看清季念许的脸。
他心中百感交集,含笑道:“我的小念念长大了,长成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郎了。”
季念许道:“沈爹爹却一点都没变,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裴懿在旁叹口气,道:“可我却早生华发,老了许多。”
沈嘉禾想看他,却又不敢看他,眼波流转间瞥见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心中酸楚难言。他尚未及而立,如何就有了白发?
裴懿紧接着又道:“纵然如此,但我英俊不减当年,你说是不是?”
沈嘉禾心中那些伤感立时烟消云散,只觉哭笑不得。他拉着季念许坐下,道:“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念许看向裴懿,道:“裴爹爹,还是你来说罢。”
裴懿坐到沈嘉禾对面,肃起神色,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
沈嘉禾洗耳恭听。
******
四个月前,裴懿召来魏衍,屏退左右,直截了当道:“魏卿,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而且非你不可。”
魏衍道:“皇上请讲,臣定当竭力为皇上解忧。”
裴懿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奇药,名叫涤魂荡魄丹,你可知此药?”
魏衍微微一顿,道:“臣确有耳闻,此药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假死药。人若服下此药,便会催生出疾病,连续服上三月,呼吸、脉搏、心跳便会消失,呈现出假死状态,但昏睡三日便可自行醒来,于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将养月余便可恢复康健。”
“甚合我意,”裴懿道:“你能否为我寻得此药?”
魏衍道:“此时不难,因为臣弟魏凛云游四海时曾遇到一名神医,正懂得如何配制此药。”
“太好了!”裴懿高兴道:“你即刻去寻那名神医,让他配制此药,且要配足三个月的药量。”
魏衍虽心有疑虑,但并不多问,领命而去。
半个月后,魏衍奉上涤魂荡魄丹,足有百粒,一日一粒,足够三个月的药量。
裴懿接过药,笑问魏衍:“魏卿猜一下,我要此药意欲何为?”
魏衍颔首低眉,道:“臣不敢揣测圣意。”
裴懿拈起一颗药,直接丢进嘴里吞下去,道:“我要自己吃。”
魏衍惊疑不定,道:“皇上这是为何?”
裴懿苦笑道:“你该知道,我生性恣肆散漫,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料。自打继位以来,我被无休无止的朝事政务囿于宫墙之内,日夜煎熬,寝食难安,实在痛苦非常。所以,我不想再坐在那把龙椅上祸国殃民,不想再担着这副沉重如山的担子,这个皇帝我不当了。”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裴懿如此说,魏衍仍旧震惊非常。
古往今来,因为那把龙椅,纷争不断,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裴懿竟如此轻易便抛弃了,实在教人无法理解。在魏衍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至高无上的权利更诱人的东西了。
魏衍道:“臣斗胆请皇上三思……”
“魏卿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裴懿打断他,道:“我还有一事要托付魏卿,请魏卿一定要答应。”
魏衍只得道:“皇上请讲。”
裴懿道:“我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我若死了,皇位自然要传给他。但太子尚且年幼,恐难当此大任,故而,我想请魏卿任顾命大臣,代太子摄政,至太子十八岁成年亲政为止。”
魏衍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分毫,跪地叩拜道:“微臣惶恐!”
裴懿道:“魏卿雄才伟略,定能不负我之期望,辅佐太子治理好穆国。”
魏衍高呼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懿道:“那我假死之事,便辛苦魏卿费心筹谋了。”
魏衍道:“谨遵圣喻。”
于是,裴懿便开始服用涤魂荡魄丹,身子一日一日衰败下来。
为防魏衍贪心不足篡权夺位,裴懿留下一道密旨,嘱托公羊溪林盯紧魏衍,一旦他意图取裴臻而代之,则格杀勿论。他于病中将这道密旨交给大太监刘庚,命刘庚在他死后将密旨转交给公羊溪林。
三个月后,裴懿假死,葬于皇陵。
季念许请旨生殉,裴臻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自然极力反对,然而他只是个挂名皇帝,并无实权,只要魏衍点了头,他便无计可施,季念许到底还是生殉了。
裴懿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睡了三天三夜,季念许便在旁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生怕他出什么差错,就此一睡不醒。
幸好,裴懿如期醒转。
在皇陵修建之处,裴懿便命人设计好了逃生的密道。
他带着季念许从密道逃出皇陵,直奔沈嘉禾所在的白头村而去。
******
裴懿轻描淡写地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嘉禾,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世子,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同你一样,只是个平民百姓,咱们平等了。”
沈嘉禾心中触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眉敛目,闭口不言。
裴懿又道:“嘉禾,我现在无家可归了,你愿意收留我么?”
沈嘉禾低声道:“我这儿没地方给你住。”
裴懿道:“这不是有三间房子呢么,怎么就没地方了?”
沈嘉禾道:“一间堂屋,一间我住,一间书房,没地方了。”
裴懿道:“那念许呢?你也不管他么?”
沈嘉禾道:“他可以和我一起住。”
裴懿气道:“不行!我不同意!”
沈嘉禾淡淡道:“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裴懿顿时噎住,无话可说了,悄悄给季念许使眼色。
季念许会意,打圆场道:“沈爹爹,你看外头风大雪大,天寒地冻的,而且裴爹爹因为吃了三个月涤魂荡魄丹的缘故,身体虚弱得很——”裴懿十分配合地咳嗽几声,“他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你便看在我的面上,暂且收留他罢。”
沈嘉禾没办法拒绝季念许,沉默片刻,看着裴懿道:“那便留你暂住几日,给你时间去寻住处。”
裴懿道:“我若寻不到住处呢?”
沈嘉禾道:“天大地大,怎么会寻不到?”
裴懿挑眉一笑,没再说话。
季念许道:“对了,沈爹爹,你当年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沈嘉禾沉默一瞬,道:“是公羊将军救了我。”
季念许道:“公羊溪林?”
沈嘉禾点头,道:“就是他。”
第79章
裴懿出征北岚的第三天,裴慕炎下旨召沈嘉禾入宫觐见。
沈嘉禾进到宫里,跪在大殿之上,从容镇定。
裴慕炎端坐龙座,俯视着沈嘉禾,道:“以你之慧,应当已经猜到我为何召你入宫了罢?”
沈嘉禾低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袍角,直截了当道:“皇上要杀我。”
裴慕炎道:“我曾承诺你,暂时不杀你,可不过半年,我便食言了,你可怨我?”
沈嘉禾摇头,道:“不怨。”
裴慕炎沉默片刻,道:“你若要怨,便怨懿儿罢,是他对你疯狂的执着害了你。我知道他为何坚持要娶沉落玉,不过是给你做挡箭牌罢了,他好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了解他,他今日能为了你放弃全天下的女人,他日便能为了你放弃整个天下。你就像一个泥潭,懿儿只会越陷越深,我若不拉他一把,他迟早要死在你手里,所以我必须杀了你,越早越好,就算懿儿憎我恨我也无所谓。”
沈嘉禾微微笑起来,道:“我真羡慕太子殿下,有皇上这么好的父亲。我爹若还活着,定然也会这般爱我护我。”
裴慕炎沉声道:“我却有些同情懿儿,他视你如珍宝,你却待他如敝履。”
沈嘉禾笑容渐冷,道:“作为食言的补偿,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裴慕炎道:“讲。”
沈嘉禾道:“我甘愿赴死,但请皇上不要伤害念念。”
“念念?”裴慕炎蹙眉想了片刻,道:“你收的那个义子?”
沈嘉禾道:“正是。”
裴慕炎不假思索道:“好,我答应你,绝不伤他分毫。”
沈嘉禾伏首拜道:“谢皇上隆恩。”
裴慕炎看他片刻,偏头道:“刘庚,去把云麾将军叫进来。”
刘庚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公羊溪林回来了,显然裴慕炎早就将公羊溪林叫来等着了。
沈嘉禾心中冷笑。
裴慕炎想得可真周到,竟叫公羊溪林来杀他。
公羊溪林是太子好友,是已故太子妃的亲哥哥,是开国元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刽子手了。若换作旁人来动手,裴懿回来后定不会善罢甘休,而由公羊溪林动手,裴懿却无可奈何,纵有满腔怒火也只能忍着。
公羊溪林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嘉禾,跪拜道:“微臣公羊溪林参见皇上。”
裴慕炎道:“平身。”
公羊溪林谢恩起身,裴慕炎道:“沈嘉禾忤逆犯上,罪不可恕。公羊爱卿,你将他带出宫去杀了罢,正值皇后寿辰,宫中不宜见血。”
公羊溪林浑身巨震,立即跪下,道:“皇上息怒!纵使沈嘉禾犯了大错,也请皇上暂且留他性命,待太子殿下凯旋归来之后再做定夺。”
裴慕炎蹙眉,冷声道:“不过杀一个奴才,朕还要同太子商量么?朕命你即刻去办,带的他人头来复命!”
见皇上发怒,公羊溪林不敢再多言,只得应是,押着沈嘉禾退下。
行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沈嘉禾笑道:“没想到,我最后竟是死在你手上。”
公羊溪林沉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沈嘉禾苦笑道:“斯瑜哥哥,皇上说让你提着我的人头复命,难道你想抗旨不成?你实在不必为我犯险,我不怕死,一点都不怕。”
公羊溪林压低声音道:“嘉禾,相信我,我有法子救你。”
沈嘉禾听他语气如此笃定,不由问道:“什么法子?”
公羊溪林道:“你只管信我便是。”
公羊溪林径直领着沈嘉禾出了皇宫,乘车行了没多久,马车停在一处宅邸门前。
沈嘉禾下了车,见门额上写着“沈府”,心中不由生出怪异之感,偏头去看公羊溪林,他却什么都不说,径自拉着沈嘉禾进到府中,穿过院子,来到一处厢房。沈嘉禾正欲开口,公羊溪林却飞速在他身上迅速点了两下,他立时便无法动弹,急道:“斯瑜哥哥,你做什么?”
公羊溪林不答,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走到床边,轻手将他放到床上,随即动手脱掉他的外袍,又为他盖上被子,这才缓声道:“你什么都别管别问,闭上眼睡两个时辰,我便会回来,到时我再向你解释。”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沈嘉禾唤他他也不应。
“有人么?来人啊!”沈嘉禾大声喊。
无人应他,周遭静寂无声,仿佛这座宅子是空的,根本无人居住。
沈嘉禾猜不透公羊溪林要做什么,他生怕自己会连累到他,因此提心吊胆,每时每刻于他都是煎熬,漫长极了。
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听到开门声,沈嘉禾急忙出声:“斯瑜哥哥?是你么?”
“是我。”公羊溪林答应一声,走到床前,在沈嘉禾身上轻点两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
僵硬地躺了这么久,沈嘉禾只觉浑身发麻,他挣扎着坐起来,公羊溪林伸手来扶他,沈嘉禾敏锐地从他身上嗅到了浅淡的血腥味,心头顿时一震,惊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公羊溪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在这座宅院里养了一个男宠,我不知道他原本叫什么,我给他冠上了你的姓名,所以我一直唤他‘嘉禾’。他生得极像你,有七八分像,但我仍旧觉得不足,便寻来能工巧匠,照着你的模样造了一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让他戴上。”
他低垂着眼睛,不敢看沈嘉禾,他害怕从沈嘉禾眼里看到鄙夷和厌恶。
“两个时辰前,我让他换上你的衣服,然后亲手将他杀了。我提着他的人头回宫复命,皇上没有任何怀疑,命我将他厚葬。我找太医将他的头缝回去,然后将他的尸身带去了太子府,沈侧妃亦未生出丝毫疑心。我两日后将他下葬,沈嘉禾这个人自此便不存在这世上了。待裴懿回来,以他的性子,定会挖坟掘墓,那时尸身已烂,纵使他有火眼金睛,也辨认不出真伪了。”
沈嘉禾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没办法说出感谢的话,更不能责怪他。
公羊溪林自嘲一笑,道:“你一定觉得我很恶心罢?竟然找了个你的替身养在这里,到头来还杀了他,真是十恶不赦。”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沈嘉禾心中五味杂陈,道:“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公羊溪林笑了笑,道:“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自由自在地,开心快乐地活着。我明日便送你离开浔阳,从此后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沈嘉禾低唤道:“斯瑜哥哥……”
公羊溪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沈嘉禾的眼睛,道:“我曾赠你三颗碧月珠,你于我而言,便如天上碧月,可望而不可即。在这世上,我谁都不羡,唯独只羡裴懿一人,羡慕他能那么早遇到你,羡慕他能拥有你。如果最早遇见你的人是我,那该有多好……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无法反抗的命运。”
沈嘉禾默默无言,说不出话来。
第80章
“第二天,公羊溪林便送我离开了浔阳。”沈嘉禾缓声道:“我一路向西,去到苍云,在天屏山一带住了几年,之后又去更远的崇武国、天启国游荡数年,在两年前的春天来到白头村住下来,便再没离开过。”
裴懿凝视着他,道:“为什么要回到穆国来?”
沈嘉禾道:“没有为什么。”
裴懿道:“天大地大,你若成心不想让我找到,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你偏偏回到穆国,回到白头村,是不是故意想让我找到你?”
沈嘉禾勾唇一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竟没有丝毫长进,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眼看气氛又要僵硬起来,季念许忙岔开话题,道:“裴爹爹,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当年到底是如何断定坟里葬的那个人不是沈爹爹的?”
裴懿道:“因为是寒冬下的葬,所以我挖开坟墓的时候,里面的尸体还未完全腐烂,我仔细察看尸体,发现他的右耳垂后面没有痣,便知道那人绝不是你沈爹爹。”
季念许凑到沈嘉禾右耳一看,果见他的耳垂后生着一颗小痣。
沈嘉禾看着裴懿,道:“你何时找到我的?”
裴懿如实道:“前年秋天。”
沈嘉禾一怔,蹙眉道:“你是不是暗中对我做过什么?”
裴懿玩味一笑,道:“你想让我对你做什么?”
沈嘉禾微怒,道:“裴懿,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
裴懿道:“他已经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该懂的早懂了。”
季念许:“……”
沈嘉禾懒得与他计较,转头问季念许:“饿不饿?”
“饿,饿死了。”季念许苦着脸道,“裴爹爹急着来找你,连饭都不曾让我吃过一顿,只塞给我两块干粮充饥。”
沈嘉禾道:“走,我做饭给你吃。”
季念许高兴道:“好!”
两个人一起去厨房,裴懿自然是要跟上的。
“有肉么?”裴懿道,“我想吃肉。”
沈嘉禾道:“没有。”
“那有酒么?”裴懿又道,“有酒也行。”
沈嘉禾道:“我不喝酒。”
裴懿无可奈何道:“好吧,没酒没肉,我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沈嘉禾道:“你不用将就,十里之外就有酒楼,好酒好菜应有尽有,你可以去那儿吃去。”
裴懿笑道:“我没钱。”
沈嘉禾道:“我可以借你。”
裴懿道:“我不懂赚钱,怕还不上。”
“不必还。”沈嘉禾已经开始掏银子了。
“不必还?”裴懿眉开眼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愿意花钱养我?”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沈嘉禾斗嘴永远都斗不过这个无赖。
他放弃了,深吸一口气,不再搭理裴懿,开始生火做饭。
家里确实没什么菜了。
今日匆匆从镇上回来,也没顾得上采买。
沈嘉禾仅剩的一点菜将就炒了一盘萝卜丝,一盘韭菜鸡蛋,一盘赤根菜,又煮了一盆豆腐汤,便算大功告成了。
裴懿和季念许真是饿狠了,两个人狼吞虎咽,迅速将四个馒头、三盘菜、一盆汤一扫而光,教沈嘉禾目瞪口呆。
“吃、吃饱了么?”沈嘉禾问。
两个人同时摇头。
沈嘉禾便将晚饭时剩下的一碗面条热了,又馏了两个馒头,一人一个馒头半碗面条下肚,这才有了饱的感觉。
吃饱了就犯困,季念许问:“沈爹爹,咱们仨今晚咋睡呀?”
沈嘉禾想了想,道:“你同我一起睡,剩下的那个去书房打地铺。”
“我不同意,”裴懿控诉道:“我还病着呢,你怎么忍心让我打地铺?要打地铺也是身轻体壮的那个去打。”
季念许忙道:“是啊,裴爹爹还病着,得将养一个月才好呢,他受不得凉,还是我去打地铺罢。”
裴懿胡撸一把季念许的头,笑道:“乖儿子,真懂事。”
沈嘉禾道:“那你睡床罢,我和念念打地铺。”
裴懿简直要怄死,道:“你就那么害怕和我睡一张床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季念许夹在两个人中间简直要为难死了,但他在路上答应过裴懿要助他一臂之力,只得硬着头皮劝道:“沈爹爹,我一个人睡惯了,和别人一起睡的话根本睡不着,你还是跟裴爹爹一起睡罢。被子在哪儿?我去书房打地铺。”
沈嘉禾满心无奈,只得找了两床被子出来,帮着季念许打好地铺,又担心他会冷,便将炭炉搬进来给他取暖,道:“你先委屈一晚,我明日便将书房收拾出来给你做卧房用。”
季念许摇头笑道:“一点都不委屈,我现在欢喜得不得了,恐怕今晚要睡不着了。”
沈嘉禾失笑道:“刚才还困得呵欠连天,现在又说睡不着。”
季念许看着他,道:“沈爹爹,能重新和你一起生活,我真的很开心。”
沈嘉禾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脸,道:“我也很开心。睡罢,明早咱们一起去镇上买东西去。”
季念许现在便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了。
从前在宫里,他享着荣华富贵受着锦衣玉食,却从不觉得快乐,觉得日复一日无甚分别,对明日也没有什么期待。现在,回到了沈嘉禾身边,回到了故乡,他觉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重新对生活燃起希望,就像幼时那般,一听说爹爹要去镇上赶集,便雀跃不已,撒泼打滚要跟着去。
沈嘉禾吹了灯,出了书房,关上门,穿过堂屋,回到卧房。
裴懿已经躺在了被窝里,深情满目地望着他。
沈嘉禾突然犯了难。
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被子了,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不想挨冻的话,就只能和裴懿盖一床被子,肢体接触更是难免。
只是想一想,便觉得脸热心慌。
“你傻站着做什么?”裴懿柔声道:“快到床上来,我已经把被窝暖热了。”
沈嘉禾支吾两声,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道:“你先睡罢,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说罢,他转身出了卧房,顺手拿起堂屋门后的油纸伞,打开屋门,撑起伞,走进了雪里,还没走出院门,裴懿便追了上来。
“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你不老实睡觉瞎跑什么?”裴懿边束腰带边道。
“我的事你管不着。”沈嘉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前走。
“我是你丈夫,我怎么管不着?”裴懿束好了腰带,伸手夺过油纸伞,一手撑伞一手搂住沈嘉禾的肩。
“你别胡说八道!”沈嘉禾想挣开他的手,却挣不开,又气又恼。
“谁胡说八道了,”裴懿理直气壮道,“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你忘了我可没忘。”
沈嘉禾的确忘了,经裴懿这么一说,他才蓦然想起,那一夜的逍遥王府,莲灯满池,红衣似火,他与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裴懿瞧他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心中气恼,道:“你竟真的忘了。”
沈嘉禾不敢看裴懿的脸,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裴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罢了,忘了就忘了罢,那便再成一次亲,定要让你终身难忘。”
沈嘉禾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却又默默咽了下去。
裴懿伸手将他拥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一别经年,你便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他的怀抱依旧如此坚实温暖。
他身上的味道依旧那般熟悉。
沈嘉禾蓦地眼眶发酸,忙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裴懿将脸埋在他颈间,轻轻磨蹭,嗓音微哑道:“我很想你,日日想,夜夜想,你可曾想过我?”
裴懿等了半晌,没有等到沈嘉禾的回答,正觉失望,一双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这轻轻一抱便胜过千言万语,裴懿骤然满心欢喜,却不觉落下一滴泪来,他带着一点哭腔道:“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分开。”
沈嘉禾依旧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收进了手臂。
他想,这辈子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一回,就让他们真正地从头来过罢。
第81章
在雪中静静相拥许久,裴懿才松开沈嘉禾,道:“你是不是根本没事,只是为了躲我才跑出来的?”
沈嘉禾低低道:“我有事的。你先回去罢,我一会儿就回去。”
“那可不行,”裴懿道,“天黑路滑,我得陪着你。”
沈嘉禾没奈何,只得举步往前走。
裴懿一手撑伞,一手搂着沈嘉禾,两个人踩着积雪向前走,在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快到地方的时候,沈嘉禾道:“你站这儿等我一会儿。”
裴懿道:“为什么?”
沈嘉禾默了默,道:“我不想让人看见你。”
裴懿不悦道:“我有那么见不得人么?”
“不是……”沈嘉禾顿了顿,道:“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同别人介绍你。”
“这个理由我还可以接受,”裴懿将伞塞到沈嘉禾手里,道:“快去快回,我就站在这里等你。”
沈嘉禾握着伞柄,稍作犹豫,道:“你去那边树底下站着吧。”
裴懿笑逐颜开,道:“不想让我淋雪?”
沈嘉禾没应声,转身走了。
未几,沈嘉禾驻足在一户人家大门前,见里面还亮着光,便叩了叩几下门环。
里面扬声问:“谁呀?”
“邵大哥,”沈嘉禾回道,“是我,嘉禾。”
“这就来!”
大门很快打开,邵原披着棉衣站在门内,道:“快进来。”
“不进去了,”沈嘉禾道,“我来同你说几句话便走。”
邵原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沈嘉禾道:“没出什么事,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不去浔阳了,你不必做准备了。”
“啊?”邵原讶异道,“不去了?”
沈嘉禾歉疚道:“对不起。”
邵原便笑道:“没啥对不起的,你说不去咱就不去,如果啥时候又想去了便知会我一声,我再带你去。”
沈嘉禾也微微笑着道:“好,谢谢你,邵大哥,那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屋罢。”
邵原道:“我送你回去。”
沈嘉禾忙拦住他,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便好,你快进屋罢,别冻着了。”
邵原也不勉强,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点个灯笼,你提着照亮。”
沈嘉禾道:“好。”
等了一小会儿,邵原便提着一盏灯笼来了,交到沈嘉禾手中,道:“当心着点儿。”
沈嘉禾道:“放心罢。”
沈嘉禾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走到刚才那棵树前,却不见裴懿的踪影。
他绕到树后去,依旧不见裴懿,于是低声唤道:“裴懿!裴懿!”
裴懿悄无声息地来到沈嘉禾身后,低声道:“你原本打算明天去浔阳么?”
沈嘉禾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谁知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要摔倒,他本能地伸手去抓裴懿,裴懿长手一伸便揽住了他的腰,轻轻往上一带,他便贴进了裴懿怀里。
“去浔阳做什么?”裴懿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笑着问道,“是去看我么?”
沈嘉禾恼道:“你怎能偷听别人说话?小人行径!”
裴懿低头靠近他,依旧笑道:“快说,是不是要去看我?”
沈嘉禾别开脸去,道:“不是!”
裴懿笑得更开心了,道:“你一贯口是心非,说‘不是’便‘是’。”
沈嘉禾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裴懿道:“我放开你你再摔倒怎么办?我背你好不好?”
沈嘉禾挣扎道:“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裴懿箍紧他的腰,坏笑道:“你若不乖乖到我背上来,我便喊了,就喊你非礼我。”
沈嘉禾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听话,爬到裴懿背上去。
裴懿背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灯笼晃晃荡荡,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裴懿道:“那个姓邵的是不是喜欢你?”
“你别小人之心,”沈嘉禾道,“邵大哥是个好人,待谁都极好。”
裴懿撇撇嘴,很有些委屈道:“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就我是个坏蛋。”
沈嘉禾无声地笑了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裴懿冷哼一声,道:“反正谁敢打你的主意我便将谁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沈嘉禾道:“就知道抡拳头,蛮不讲理。”
裴懿道:“只要牵扯到你便没理可讲。”
沈嘉禾道:“无赖。”
裴懿道:“就无赖。”
沈嘉禾笑了笑,心想,有时候这人耍起无赖来竟莫名有几分可爱。
第82章
到家的时候,沈嘉禾冻得四肢冰冷,裴懿倒出了一身大汗。
裴懿径自脱了衣裳,用毛巾擦了擦汗,便钻进被窝里,朝沈嘉禾招手:“快来,我给你暖暖身子。”
沈嘉禾犹豫半晌,低声道:“你不能做别的。”
裴懿笑道:“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没时间做别的。”
沈嘉禾没别的选择,只好脱了外袍和鞋袜上床去。
裴懿直接将他搂进怀里,又伸手掖好被角。
他的怀抱暖得像火炉一样,很快便将沈嘉禾身上的寒意驱散。
“跟我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裴懿在他耳边柔声道。
沈嘉禾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四季辗转,日夜循环。”
裴懿沉默片刻,道:“一定吃了许多苦罢?”
的确吃了许多苦,但沈嘉禾却并不觉得苦,只要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他便是快乐的。他答道:“没有。”
裴懿搂紧他,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吃一丁点苦。”
沈嘉禾笑了笑,道:“你先想想如何养活你自己罢。”
裴懿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挑起沈嘉禾的下巴,笑看着他道:“你当真以为为夫身无分文么?”
沈嘉禾一怔,裴懿忍不住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口,笑道:“宝贝儿,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沈嘉禾微微脸热,好在他背对着灯光,裴懿应当察觉不到。
裴懿径自笑道:“诈死之前,我让念念在宝丰钱庄存了一百万两银子,够咱们一家三口花上几辈子了。”
沈嘉禾不屑道:“这一百万两,可有一两是你自己赚的么?”
裴懿道:“虽不是我亲手赚的,但其中也有我的功劳。”
沈嘉禾道:“往后你便打算坐吃山空么?”
裴懿笑想了想,道:“我去墨客斋给你打下手好不好?”
沈嘉禾道:“有月娥姐帮我,不需要你。”
裴懿道:“那便将她辞了。”
沈嘉禾道:“不可能。”
裴懿笑道:“我有法子让她自己走。”
沈嘉禾皱眉道:“你想干嘛?”
裴懿道:“不告诉你。”
沈嘉禾道:“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做伤害她的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裴懿重新躺好,凑过来蹭蹭沈嘉禾的鼻尖,道:“你放一百个心,我没那么傻。”
沈嘉禾推开他,垂着眼睛道:“你老实些。”
裴懿退开一点,道:“你便不关心我和念念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么?”
沈嘉禾没作声。
裴懿径自道:“自从知道你没死,我便一直在找你。刚开始那几年,我想你想得发疯,几乎要活不下去,我只好将全副心神都放到政事上,日夜忙碌,以此麻痹自己,没想到竟成了被人称颂的贤明太子。当思念成了习惯,便不再觉得那么难熬了。但每每午夜梦回时,对你的思念便像一把淬毒利刃,不停地在我心上戳刺,痛彻心扉。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偷偷哭了许多回。我偶尔也会觉得恨你,恨你如此狠心,一点儿消息都不肯给我送来。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教我寻到了你。但我不能把你带回皇宫,我知道你想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不能再次把你关进笼子里去,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所以,我暗自筹谋,终于脱掉一身枷锁,成功从笼子里逃了出来,直奔你而来。从今往后,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谁都不能再将咱们分开,除了阎王爷。”
沈嘉禾沉默片刻,抬眼看着裴懿,道:“就这么将皇位拱手让人,还是设计你、利用你的人,你甘心么?”
裴懿轻抚着他的脸,笑道:“同你相比,皇位微不足道,魏衍想要,给他便是,我才不在乎。”
沈嘉禾道:“你不担心他将你赶尽杀绝么?”
“我了解魏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虽然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我于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威胁,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下手。”裴懿笑起来,道:“你担心我?”
沈嘉禾垂眸,道:“我担心你连累我和念念,还有村民们。”
裴懿低笑两声,道:“你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总是口是心非。我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句真话?”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嘉禾,道:“我出征那日,你说你有一点喜欢我,可是真的?”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我忘了。”
裴懿略显失望,随即又振奋起来,道:“总有一天,我要你重新对我说出这句话。”
沈嘉禾没应声,打眼却瞧见裴懿挂在颈上的玉佩,他伸手拿起来托在掌心,凝眸一看,正是他赠予他的那块麒麟玉。
裴懿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贴身戴着它,片刻不曾离身。”
沈嘉禾的心思早已飘到别处,默然半晌,才戚然道:“嘉泽……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裴懿道:“因为想着你或许会去投奔叶嘉泽,所以我在谵王府安插了眼线,监视了叶嘉泽九年,所以他的事我大略都知道。”
沈嘉禾的确想过去找叶嘉泽,但这太容易暴露了,所以便没去。
这些年,他没有半点叶嘉泽的消息,心中着实挂念的紧。
沈嘉禾道:“将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裴懿知他心切,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你走后,叶嘉泽给你寄了几封信,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出事了,便仿着你的笔迹给他回了信,可不知怎的竟让他生了疑,直接跑到浔阳来找你。我不能告诉他真相,便说你死了,他无法接受,对我大打出手,这事传到我爹耳朵里,又生出许多事端,不过最后都被我摆平了。叶嘉泽被我爹逐出浔阳,并勒令永不能踏足穆国。待他回到北岚,我才写信告诉他,你并没有死,并说了其中原委。与其相信你死了,他自然更愿意相信你还活着。他开始同我一样,满世界寻你。我都寻不到你,他更寻不到,但他从未放弃,直到现在还在找你。”
沈嘉禾心痛难当,强忍着没有落泪。
裴懿心疼道:“等开了春,咱们一道去北岚看他,好不好?”
沈嘉禾点头,收拾好情绪,道:“他成亲了么?”
裴懿道:“没有。”
“为何?”沈嘉禾蹙眉道:“嘉泽今年已二十有四,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
裴懿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叶嘉泽身边那个叫祝玉楼的侍从么?”
沈嘉禾隐约记得有那么个人,但面貌已模糊了。
不待他回答,裴懿便道:“叶嘉泽和祝玉楼同你我一样,是心心相印的恋人。”
沈嘉禾惊怔片刻,黯然道:“只要他觉得快活便好。”
裴懿微微笑道:“没想到你是个如此开明的兄长。”
沈嘉禾不理他的揶揄,也没有什么话再同他说,便道:“时辰不早了,睡罢。”
裴懿道:“在睡觉之前,你先告诉我明儿个打算怎么同别人介绍我,我也好知道该怎么配合你。”
沈嘉禾差点忘了这茬。
裴懿当年在白头村住过一阵,说不定有村民还记得他。
给他编排个什么身份合适呢?
裴懿在旁出主意:“就说我是你表哥,家道中落,来投奔你,如何?”
沈嘉禾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了点头,道:“但你总不能再用本名了。”
裴懿道:“我的表字甚少有人知道,便用表字代替名字罢。”
沈嘉禾道:“也好。”
裴懿笑道:“宝贝儿,叫声‘表哥’来听听。”
沈嘉禾懒得理他,翻个身闭上眼。
裴懿一手从他颈下穿过,让他枕着自己的臂膀,一手搂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低声笑道:“表哥会好好疼爱你的。”
******
因为昨夜忘了同邵原说今日要去镇上,所以沈嘉禾早早便起了床,裴懿跟着他起来。
沈嘉禾睡得安稳,裴懿却是一夜未眠。他实在舍不得闭上眼,愣是盯着怀中人看了一整晚。却仍觉不够。起床时,他丝毫不觉困倦,反而精力充沛,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
沈嘉禾去书房看了看,季念许还在睡,便由他睡,还叮嘱裴懿不要吵,又道:“你去门口看着,如果邵大哥路过便让他等我一会儿。”
裴懿道:“你又找他做什么?”
沈嘉禾道:“我要搭邵大哥的马车去镇上。”
裴懿点了点头,乖乖去门口守着了。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已经停了。
太阳从东方冒出头来,金色的光洒在白色的雪上,耀眼的很。
裴懿靠在门框上,看着沈嘉禾在厨房里忙东忙西,嘴边一直噙着笑。
他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认识到,有沈嘉禾的地方才是家,有沈嘉禾在身边的日子才算真的活着。
他也再没有比此刻更后悔,从前的他待沈嘉禾实在太恶劣了,平白浪费了许多好时光。好在现在还不晚,他要用余生拼尽全力对沈嘉禾好,来弥补以前的不好。
马蹄声传来。
裴懿循声看去,便见邵原驾车而来。
邵原也看到了他。未几,马车在沈嘉禾门前停下来,邵原盯着裴懿,道:“你是谁?”
裴懿好整以暇道:“我是嘉禾的表哥。”
邵原下车,走到裴懿面前,皱眉道:“我从未听嘉禾提过他有一个表哥。”
裴懿勾唇一笑,道:“他没提过不代表他没有。”
邵原往门里看了一眼,道:“嘉禾呢?”
裴懿道:“在做早饭。进去罢,他找你有事。”
沈嘉禾听到说话声,便猜到是邵原来了,急忙擦了手出去,正瞧见邵原进来。
“邵大哥,昨天晚上忘记同你说了,我今儿个要去镇上一趟。”沈嘉禾道,“你一定还没吃早饭罢?我正在做,很快便好,咱们一起吃过早饭再出发罢。”
邵原扭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门口的裴懿,道:“他说他是你表哥。”
沈嘉禾也看了眼裴懿,道:“对,我表哥,姓裴名子蒹。你或许不记得他了,他以前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还有,念念也回来了。”
正说着,季念许从屋里出来,邵原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是……念念?”
季念许走到沈嘉禾身边道:“对,我是季念许。”
邵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禁感慨道:“你离开的时候才四五岁罢,眨眼之间都长成大小伙了。”他顿了顿,道:“跟你爹长得真像。”
季念许已经不记得他了,沈嘉禾在旁提醒道:“你该叫一声邵叔叔。”
季念许便乖乖唤了一声“邵叔叔”。
沈嘉禾还做着饭呢,忙道:“你们进屋聊吧,我去做饭,很快就好。”
邵原便同季念许一同进了屋,裴懿随后跟上,沈嘉禾自去了厨房。
落了座,邵原问道:“念念,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季念许不知该如何作答,转头看向裴懿。
裴懿会意,道:“他是我养大的,我将他养得还不错罢?”
邵原莫名地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便没有同他搭话,依旧对季念许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懿道:“我们裴家因故败落,我便带着他来投靠嘉禾了。”
季念许干笑着附和:“是这样的。”
邵原看向裴懿,冷冷地道:“嘉禾孤苦伶仃的时候不见你来,现在他日子好过了你便来投靠,你可真会挑时候。”
裴懿淡笑着看着他,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如此为他打抱不平?”
邵原冷道:“我是他的朋友。”
裴懿笑道:“既是嘉禾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我同念念以后便在这里住下了,还要仰仗邵兄多多关照。”
邵原看他一眼,没有应声,径自起身往厨房去了。
季念许凑近裴懿,压低声音道:“裴爹爹,这位邵叔叔好像很不喜欢你。”
裴懿道:“我也很不喜欢他。”
季念许道:“情敌?”
裴懿冷哼一声,道:“他还不够格做我的情敌。”
******
吃过早饭,邵原驾车带着三个人去镇上。
季念许看着车外风光,回忆着幼时情景,只觉得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到了镇上,三人下车,邵原自去当铺。
因着不是集市日,镇上略有些冷清,但开门的店铺并不少。
要采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床、棉被、棉衣、棉鞋、杯盘碗盏、鱼肉蔬菜……沈嘉禾一时有些发愁,不知该从何买起,正自犹豫,裴懿拉住他的手道:“跟我来。”
沈嘉禾急忙挣开,嗔他一眼,道:“大庭广众的,你别动手动脚,教人看见不好。”
裴懿一贯我行我素,从不看人眼色,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是该学着收敛了。默默地收了手,裴懿道:“依我之见,咱们该先去车马行买辆马车,今后便不必再蹭别人的马车。”
沈嘉禾也曾想过要买辆马车,便不必总是麻烦邵原,但问题是他不会驾车,或许是他于此道没有天赋,学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有一回还差点受伤,邵原便坚决不肯再教他,没办法,他便只好一直厚着脸皮蹭邵原的马车。现在有了裴懿,沈嘉禾觉得是该买辆马车了,于是点头同意。
裴懿便高高兴兴地领着沈嘉禾和季念许往车马行的方向走。
沈嘉禾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车马行在哪儿?”
裴懿勾唇一笑,道:“我对白头镇的熟悉程度超乎你的想象。”
季念许在沈嘉禾耳边小声道:“从去年秋天裴爹爹找到你开始,他每隔十天半月便要微服出宫来看你。今年秋天,他还带回去一大筐枣给我,说是咱家院子里的枣树结的。”
沈嘉禾抬头看着裴懿的背影,各种滋味在心头。
到了车马行,裴懿挑车挑马,都是他在行的。
待车马行将配备完整的马车交到裴懿手上,他取出一张银票往伙计手里一塞,道:“不必找了,剩下的赏你了。”
伙计喜不自胜,连连鞠躬,道:“谢大爷打赏!谢大爷打赏!”
待出了车马行,沈嘉禾道:“以后不可再大手大脚,该找的银子还是要找的。”
裴懿撇撇嘴,道:“喔。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沈嘉禾想了想,道:“去木匠铺给念念订一张床。”
“好嘞。”裴懿道:“上车。”
季念许道:“裴爹爹,让我驾车罢,试试手。”
裴懿正要答应,沈嘉禾道:“你不识得路,还是让他驾吧。”
季念许点头,和沈嘉禾一同上了车。
到了木匠铺,订了一张木床,留了住址,掌柜的说下午便能送到家里。
然后便去采买其他东西,一直到中午才买齐了,马车几乎要塞满了。
在酒楼吃过午饭,便驾车回家去。沈嘉禾顺路拐去当铺同邵原知会一声,说了买马车的事,邵原什么都没说,但沈嘉禾看得出来,他是有些不高兴的。沈嘉禾道:“邵大哥,相处久了你便会知道,我表哥其实人不坏,只是说话不中听。”
邵原沉默片刻,道:“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心着他点儿。”
沈嘉禾道:“嗯,我会的,你放心罢。”
邵原道:“他若是敢欺负你便告诉我,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沈嘉禾笑起来,道:“好。”
出了当铺,就见裴懿一脸不高兴道:“怎的说了这么半天?”
沈嘉禾道:“你少夸张,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
裴懿伸手将他拉上来,笑道:“我夸张么?”
沈嘉禾径自进了车厢,没理他。
回到家,他们便着手收拾书房。
东搬西挪,细致打扫,好一通忙活。
刚收拾好,床便送来了。
因为门太窄,将床搬进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但总算是搬进去了。
趁着裴懿他们歇息的功夫,沈嘉禾将床铺好,环顾四周,觉得甚是满意,瞧见季念许走进来,便道:“你看还缺什么吗?”
季念许四下看看,道:“什么都不缺,好得很。”
沈嘉禾笑了笑,道:“我倒觉得缺了一样。”
季念许便问:“缺了什么?”
沈嘉禾拉他在床边坐下,道:“缺了一位女主人。”
季念许不妨他说起这个,蓦地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沈嘉禾特别担心季念许会受到他和裴懿的影响,而在婚姻之事上生出什么错误的想法,他由衷的希望季念许能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沈嘉禾犹豫片刻,直接问道:“念念,你是喜欢女人的,对么?”
季念许轻轻点了点头。
沈嘉禾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由笑起来,道:“别害羞,跟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我好托人给你说亲。”
季念许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看缘分罢。”
沈嘉禾道:“之前不曾有过让你心动的女人么?”
季念许摇头。
“无妨,慢慢找便是,不着急。”沈嘉禾笑道:“我们念念生得如此俊朗,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季念许红着脸道:“沈爹爹,你就别打趣我了。”
正说着话,沈嘉禾听见杜月娥在外头唤他,便带着念念一同出去。
“月娥姐,”沈嘉禾道,“这是念念,你还记得他么?”
杜月娥看着季念许,笑道:“当然记得。我方才听邵原说念念回来了还不相信,这下看到真人才信了,他同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念念,你还记得我么?”
季念许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杜月娥笑道:“虽然我很想让你唤我姐姐,但按辈分你得唤我一声姑奶奶。”
季念许便乖乖唤了声“姑奶奶”。
杜月娥笑着答应一声,转向沈嘉禾,道:“不是说你表哥也来了么,怎么没见着人?”
沈嘉禾正要答言,便见裴懿从外头进来,笑着道:“他表哥在这儿呢。”
杜月娥回头看去,盯着裴懿看了好一会儿,喜道:“我记得你!你当年同嘉禾一起住在季家,对不对?”
裴懿挑眉一笑,道:“记性不错。”
杜月娥道:“你就是嘉禾的表哥?”
裴懿点头,道:“正是。”
杜月娥道:“你叫什么来着?”
裴懿道:“裴子蒹。”
杜月娥道:“我叫杜月娥。”
裴懿笑道:“我知道。”
杜月娥奇怪道:“你如何知道?”
裴懿道:“嘉禾告诉我的,说你帮了他许多,他很感激你。”
杜月娥笑了笑,道:“我没帮他什么,倒是他帮了我许多。若是没有他,我早活不下去了。”
杜月娥说的是实话。
以前,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家里的累赘,父母为她操碎了心,也时常埋怨,令她苦不堪言。
现在,她在沈嘉禾的帮助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弟弟都要仰仗她,她终于活出了个人样。
所以,她十分感激沈嘉禾。没有沈嘉禾,便没有今日的她。
又说了会儿话,杜月娥便走了。
天已擦黑,沈嘉禾着手准备晚饭。
这应当算是他们一家人的第一顿团圆饭,所以沈嘉禾准备得格外丰盛。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裴懿和季念许便一起来帮忙,忙活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搞定。
八个菜摆上桌,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诱人至极。
“改明儿咱们开个酒楼吧,”裴懿一脸认真道,“生意一定红火。”
沈嘉禾今日特地买了两坛酒,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是该有酒的。酒是桑葚酒,远近闻名,不像一般的酒那样辣,而是甜的,且有补血强身之效,几乎每家每户都备着几坛,冬天里喝尤其好。
季念许主动接过酒坛,一人倒了一杯。酒是红色的,色泽诱人。
裴懿举杯,道:“为了咱们一家人的团圆,干杯!”
季念许和沈嘉禾一起端起酒杯,三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然后各自一干而尽。
酒入喉肠,甜中带着一点辣,滋味不错。然后边吃边喝,一坛酒不觉便见了底。
过了这许多年,沈嘉禾依旧不胜酒力,头晕得站不稳。
裴懿二话不说,打横将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和念念自会收拾。”
沈嘉禾点头,已然昏昏欲睡。
裴懿低头亲亲他殷红的唇,这才转身出去了。
两个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做起家务来手忙脚乱,一会儿摔碎一个盘子,一会儿打碎一个碗,可谓是惊心动魄。待一切收拾停当,两个人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各自回房睡觉去。
沈嘉禾正睡得香甜。
裴懿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爬上床,钻进被窝,把人搂进怀里。
沈嘉禾动了动,低声呓语了句什么,裴懿没有听清。
裴懿亲了亲他的脖子,小声道:“记得梦到我。”
******
第二天早饭时,裴懿道:“我打算再盖几间房子,弄成四合院,你们意下如何?”
沈嘉禾想了想,道:“等念念成了亲,咱们便不适合再住在一栋房子里,是该再盖几间房子。”
裴懿道:“那我便着手去办了。”
裴懿雷厉风行,吃过早饭便驾车往镇上去了。
沈嘉禾便带着季念许去给季常和许绣心上坟。
季念许跪在覆着积雪的坟前,潸然泪下。
“爹,娘,儿子来看你们了。”他将头磕在雪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望着墓碑,哽声道:“儿子不孝,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望二老,实在愧为人子……”
沈嘉禾站在他身旁,扶着他的肩,笑中带泪,道:“大哥大嫂,上次来看你们的时候,我还念叨着想见念念一面,没想到这么快便如愿了。你们看,念念长大了,而且长得这般好,你们的在天之灵也该觉得欣慰。接下来,我要给念念讨一房好媳妇,争取明年抱着孙儿来看你们。”
季念许在坟前跪了许久,才被沈嘉禾拉起来。
他们踩着积雪往回走。沈嘉禾默然良久,道:“我一直没有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季念许笑了笑,道:“我过得挺好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沈嘉禾再次沉默,片刻之后,道:“你可曾怪我当年丢下你?”
季念许摇头,道:“我从未怪过你,只是一直很想你。”
沈嘉禾心中安慰,也无意解释什么,只是像幼时那般牵住他的手,轻声道:“那便好。”顿了顿,他又道:“沉落玉还好么?”
季念许道:“裴爹爹在时,她是皇后,是太子养母,荣宠无人能及。现下裴爹爹不在了,太子继位,她是皇太后,是除太皇太后之外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怎么可能不好。”
她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沈嘉禾由衷感到钦佩。
“那云清呢?”沈嘉禾又道,“还有景吾,他们好不好?”
季念许道:“景叔叔现在是禁军统领,官居要职,且早已娶妻生子,他的儿子叫景泰,今年应已八岁了。云叔叔则十数年如一日,与花草为伴,不问俗事,再没见过比他更悠然自在的人了。”
云清在他脑海中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眸子仍旧清晰,那是他见过最清澈的眸子,就如云清其人,不染一丝尘埃。
“他成亲了么?”沈嘉禾问,虽然心里隐约已有了答案。
“没有,”季念许道,“但我知道,云叔叔心里是藏着一个人的。”
沈嘉禾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问过云清可有心仪之人,云清说有,却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他便一直不知道。他忍不住问:“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季念许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道:“不知道。”
沈嘉禾便不再问,转而说起别的。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沈嘉禾道。
季念许道:“之前在宫里,一直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从未想过将来,如今逃出生天,却还没来得及想将来该怎么过。”
沈嘉禾道:“人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会觉得快乐。”
季念许点头,道:“嗯,我记住了。”
沈嘉禾道:“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我总会支持你的。”
季念许道:“谢谢你,沈爹爹。”
二人回到家的时候,裴懿已经从镇上回来了,正带着两个陌生人四处参观,想来是建房子的人。
沈嘉禾并不掺和,径自回了房,同从前一样,读书写字。
刚翻了两页,裴懿便进来了,道:“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可能会很吵,咱们要不到镇上的客栈暂住些时日?”
沈嘉禾道:“你若想去便去罢,我是不去的。”
“你不去我也不去。”裴懿靠坐在桌子上,道:“看的什么书?”
沈嘉禾道:“《食珍录》。”
“怪不得如今你的厨艺这般精湛,御厨都没你做的好吃。”裴懿顿了顿,道:“对了,今晚请杜月娥和邵原来家里吃饭罢。”
沈嘉禾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想做什么?”
“你看你,老把我往坏里想。”裴懿道,“我只不过是想请他二人吃顿饭,感谢他们这几年对你的照顾,这也不行么?”
沈嘉禾半信半疑,道:“只是这样?”
裴懿哭笑不得,道:“不然我还能怎样?”
沈嘉禾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道:“好罢,正好家里有酒有菜可以招待客人。”
裴懿道:“吃菜就好,酒便免了。”
沈嘉禾惑道:“为何?”
裴懿凑近他,勾唇一笑,道:“因为你喝醉酒的样子太惑人,我舍不得让别人瞧见。”说完,他迅速偷亲沈嘉禾一口,起身往外走,喊道:“儿子,去给我跑趟腿!”
******
晚上,沈嘉禾早早地便准备一桌好菜,等着客人上门。
杜月娥和邵原前后脚进门,沈嘉禾招呼他们落座,杜月娥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们吃饭了?”
沈嘉禾笑道:“是我表哥的主意。”
“没错,”裴懿接口道,“我不在的这几年,多亏有你们的照拂,嘉禾才能过得这么好,我十分感激,便想着请你们二位吃顿饭,聊表谢意。”
杜月娥道:“大家住在一个村,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邵原依旧淡淡的,他实在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表哥喜欢不起来,只觉得他一副伪君子做派,教人反感。
客套几句,便开始动筷。
待吃得差不多了,裴懿闲聊似的道:“邵兄婚配了不曾?”
当着沈嘉禾的面,邵原不想给裴懿难堪,便耐着性子道:“不曾。”
裴懿便接着道:“我瞧着邵兄比我还要年长几岁,应当已过而立之年了罢?”
邵原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不悦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在座的人都感觉的到。
沈嘉禾在桌下扯扯裴懿的袖子,示意他勿再多言,裴懿却径自道:“邵兄既已一把年纪了,为何还不婚配?”
邵原冷冷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裴懿笑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呢么,你怎么倒生气了?”
邵原道:“我自有打算,用不着你关心。”
裴懿耸肩,无所谓道:“好罢。”他吃了口菜,又转向杜月娥,问了同样的问题:“月娥姐婚配了不曾?”
这话无异于往人伤口上撒盐。
沈嘉禾心中气恼,使劲拧了一把裴懿的大腿。
裴懿痛得嗷嗷直叫,一脸委屈道:“你拧我腿干嘛?”
沈嘉禾干笑两声,道:“多吃菜少说话,不然菜该凉了。”
杜月娥笑道:“嘉禾,没事儿,闲聊嘛,增进彼此的认识,挺好。”她转向裴懿,依旧笑着道:“我天生貌丑,无人愿娶,故而还未婚配。”
裴懿看向邵原,道:“邵兄,你觉得月娥姐生得丑么?”
此话一出,沈嘉禾立即便明白裴懿想做什么了。
邵原抬头,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心下一紧,匆匆与杜月娥对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道:“我对美丑向来没什么概念,觉得她生得与别人并无不同。”
裴懿紧接着道:“既然你不嫌弃她貌丑,而且男未婚女未嫁,你俩何不结成一对,皆大欢喜?”
杜月娥蓦地红了脸,默默低下头去。
其实,从秋天开始,沈嘉禾便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寻常,他隐隐有了猜想,便留心观察,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当是自己想多了。他亦有撮合二人的想法,但两个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若成了自然欢喜,若不成往后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沈嘉禾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故而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他不知道裴懿眼下这番作为是无心插柳还是蓄意为之,但不论如何,若是此事能成,沈嘉禾定是高兴非常的。
然而良久的静寂让沈嘉禾知道,此事应是无望了。
他正欲说些什么打破僵硬的气氛,忽听杜月娥低声道:“邵原,我愿嫁你,你愿娶我么?”
邵原惊讶地看向杜月娥,杜月娥冲他微微一笑,又道:“我愿嫁你,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想随便找个人嫁了了事,而是因为……因为我打从心眼儿里看中你这个人,我愿意将自己的后半辈子托付给你。你若瞧不上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也好教我断了念想,踏踏实实地当我的老姑娘。你若瞧得上我,明儿个便让你娘上我家提亲去,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一抬花轿将我娶回家去,好好地同我过日子。邵原,行与不行,你给句痛快话。”
杜月娥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出人意料。
沈嘉禾既感动又佩服,转头看向邵原,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答案。
邵原只沉默了短短一瞬,便微笑着道:“我明个儿便让我娘上你家提亲去。”
闻言,杜月娥笑着流下泪来,季念许欢呼出声:“太好了,有喜酒喝喽!”
沈嘉禾高兴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裴懿,裴懿笑着冲他眨眨眼,一副“我早知道这事儿能成”的得意样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待会儿我再同你算账。”
这顿饭吃到这里,已是十分圆满。
散了场,自有邵原送杜月娥回家,沈嘉禾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高兴地不得了。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回去洗碗。裴懿却不让,道:“从今往后,洗碗刷锅的事便交给我和儿子里,不用你沾手,回屋歇着去罢。”
沈嘉禾拗不过,只得回屋去,左右无事,也无心看书,便坐在桌前傻笑着发呆。
未几,裴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他将木盆放到沈嘉禾背后,道:“转过身来。”
沈嘉禾转过来,道:“干嘛?”
裴懿蹲在他脚边,径自来脱他的靴子,道:“给你洗脚。”
沈嘉禾立即挣扎道:“不要,我自己来!”
裴懿紧紧攥着他的小腿,道:“别动。”
沈嘉禾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去,急忙扶住裴懿的肩膀。
裴懿仰脸看着他,道:“我这辈子第一次给人洗脚,你能不能乖乖地配合我?”
沈嘉禾怔怔地点了点头,不再挣动,任由裴懿脱了他的靴子,将他的脚放进温度刚好的热水里。
裴懿笨拙而认真地给沈嘉禾洗着脚,微微笑着道:“你怎么连脚都生得这般好看,玉雕得似的。”
他掌心粗硬的茧子剐蹭着细嫩的脚心,痒极了,沈嘉禾想笑,咬紧牙关忍住了,不由紧绷。
裴懿仰头看他,道:“趁着这会儿咱俩算算账呗。”
沈嘉禾身体微微后仰,背靠着桌沿,手抓着凳子,道:“算、算什么账?”
裴懿道:“第一笔账,你把我的大腿拧紫了,我该怎么罚你。第二笔账,我解决了邵原和杜月娥的终身大事,你该怎么赏我。”
沈嘉禾道:“你可以拧回来。”
裴懿笑道:“你明知我舍不得。”
沈嘉禾道:“那你想怎么样?”
“还没想好,”裴懿道,“先记着,以后再向你讨回来。”
洗好脚,擦干,裴懿将沈嘉禾打横抱起来,沈嘉禾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脖颈。
走到床边,裴懿将人放下来,沈嘉禾却没放手。
裴懿抬眼,里面盛着满满的笑意,望着沈嘉禾漆黑如墨的眼睛,道:“我要去洗脚。”
沈嘉禾依旧不放手,直直看着裴懿的眼睛。
裴懿笑道:“只是帮你洗个脚而已,不用感动成这样,以后我……”
沈嘉禾打断了他,用自己的嘴唇。
裴懿脸上的笑僵住,讷讷道:“你……”
沈嘉禾再次用嘴唇打断他。
裴懿竭力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和将沈嘉禾扑倒在床的冲动,声音微微发颤,道:“不要诱惑我,不要勾引我,不要考验我,结果一定会让你失望的。”
沈嘉禾不说话,只是将柔软的嘴唇贴上来。
这一回,裴懿没有再给他退开的机会,他将他压倒在床,热烈地回吻他,直到沈嘉禾喘不过气来才放开他。
裴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喘息着哑声道:“我说了,结果会令你失望的。”
沈嘉禾轻轻摇头,低声道:“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没有听错吧?”裴懿道,“我不过为你洗个脚而已,你便感动到要以身相许的地步了?”
沈嘉禾看着他的脸,缓缓道:“今晚月娥姐同邵大哥说的那番话,让我感触良多。愿与不愿,娶与不娶,都要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我纠缠了半辈子,是时候说个清楚明白了。”
“嘉禾……”裴懿蓦地紧张起来。
“你听我把话说完。”沈嘉禾径自道,“前尘往事我不想再提,我只说现在与以后。冬至那日夜里,打开门看到立在风雪中的你,我便知道,我这辈子都要被你握在手心里了。这一回,我一点都不想逃,我心甘情愿,我愿意和你共度余生,携手白头。你问过我,是不是故意回到穆国,回到白头村,故意想让你找到我。没错,我的确是故意的,因为你实在太笨了,花了八年还没找到我,我若不回来,恐怕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你还问我,我可曾想过你。想过,不止一次想过。你就像苔藓,在我心底某个不见光的角落幽然暗生,当我发现时,已细密如织,清除不掉,我便只好由它蔓延生长。我知道你爱我,我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比你跟爱我的人,而我……我也是爱你的,虽不及你爱我那样多,但我的确是爱着你的。你总说我口是心非,这回我便将心里的话说与你听。人生不过须臾数年,我再也浪费不起,我想同你好好过日子,明明白白地,清清楚楚地。”
裴懿激动地浑身颤抖。
泪水积聚在眼眶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哽声道:“嘉禾,我绝不会教你后悔跟了我。”
沈嘉禾紧紧抱住他,道:“我既做了决定,便绝不后悔。”
裴懿拥抱他,亲吻他,抚摸他,进入他,享用他。
夜还很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尽情厮磨。
******
第二天,是裴懿做的早饭。
季念许帮着烧火,道:“沈爹爹呢?”
裴懿咳嗽一声,道:“病了,床上躺着呢。”
季念许疑惑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裴懿道:“他身子本来就弱,吹个风都能染上风寒,你以后少带着他四处乱跑。”
季念许委屈道:“喔。”
这是裴懿这辈子第一次做饭,能把粥熬熟已经很不容易。
他盛了一碗端进屋去,坐到床边,道:“宝贝儿,我熬了粥,起来吃饭。”
沈嘉禾整个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不饿,不想吃,你同念念吃罢。”
裴懿道:“老累了一晚上怎么可能不饿,乖,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可掀被子了。”
沈嘉禾犹豫片刻,缓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白皙的脸蛋捂得红扑扑的,比三月的桃花还要娇艳。他含羞带怯地望了裴懿一眼,眼波流转间,春情尽显,立时勾得裴懿血脉喷张。
裴懿强自压下躁动的欲望,舀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这才送到沈嘉禾嘴边,道:“张嘴。”
沈嘉禾乖乖张嘴,含住汤匙,将白粥吃进嘴里。
裴懿脑中立时又浮想联翩,那处硬得发疼。他咬牙忍住,继续喂沈嘉禾吃粥。
吃了小半碗,沈嘉禾便不吃了。裴懿将剩下的粥吃进自己肚子里,便端着碗出去了。
沈嘉禾便又缩进被子里去,明明窘得要死,却又总忍不住想笑,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吃饱了便犯困,昏昏沉沉地就快睡着时,一个火热的胸膛贴上来,沈嘉禾顿时惊醒,急忙捉住在身上作乱的大手,压低声音道:“别闹,念念还在外头呢。”
裴懿一边吻他的脖子一边道:“放心罢,我把他撵出去串门了。”
沈嘉禾喘息道:“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宿,你……你不累么?”
裴懿道:“挺累的,但谁让你勾引我,所以只能不辞辛劳再累一累。”
沈嘉禾道:“谁勾引你了?少冤枉人。”
裴懿道:“你看我便是在勾引我,你张一张嘴也是在勾引我,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是勾引。”
沈嘉禾哭笑不得,道:“你胡搅蛮缠。”
裴懿笑道:“昨天晚上的是夫妻义务,今天早上的便算作你给我的奖赏,成功撮合邵原和杜月娥的奖赏,怎么样?你不亏吧?”
沈嘉禾还能怎样,便只好由他。
裴懿一面与他亲热,一面感慨道:“我本想着撮合了杜月娥和邵原,等杜月娥成了亲,便能将墨客斋里的活计让给我,却没想到,竟得了天大的好处,所以啊,人还是要做好事,好人有好报。”
沈嘉禾有心嘲他几句,但被他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嘴便忍不住发出羞耻的声音,只得咬紧牙关,任他得意去。
******
邵原说话算话,果然让母亲去杜家提了亲。
杜家二老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欢欢喜喜地应下这门亲事,绝口不提彩礼、首饰之类,当即便同邵母翻黄历选起日子来,挑了最近的宜嫁娶的好日子,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十五,便在八日后。
沈嘉禾自然要帮着操办,然而他并帮不上忙,因为杜家二老连着杜月宸将一应事宜全都包办了,沈嘉禾实在插不上手。他只好备下一份厚礼,打算在新婚之夜赠予他们。
婚期转眼便到。
杜月娥的婚事一直是白头村上下的心头大患,所以这日,全村老少都来围观她出嫁,甚至许多邻村的都来了,简直是人山人海。
邵原穿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在锣鼓声中,在鞭炮声中,将新娘子娶回了家。
沈嘉禾高兴地落了泪,裴懿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杜月娥成亲没多久,她弟弟杜月宸的婚事便也有了着落,女方还是镇上有头脸的富庶人家,自然又是一场喜事。
在接二连三的喜事中,一年到了头,便是春节了。
大年三十夜里,吃过饺子,一家人去院里放烟花。
沈嘉禾是不敢放的,便站在屋檐下旁观。
裴懿将几捆烟花摆成一圈,和季念许一人拿了一根火折子,一齐开始点引子。
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齐尖鸣着冲向夜空,炸裂成彩色的光点,交织成耀眼的花朵。
裴懿跑过来,猛地将沈嘉禾抱进怀里,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笑道:“新年快乐。”
沈嘉禾踮起脚吻他一下,也笑道:“新年快乐。”
还没出正月,杜月娥便有了身孕。
邵原让沈嘉禾帮着起名字,沈嘉禾特别慎重地琢磨了许多天,最后起了一男一女两个名字。男孩的名字是邵清让,女孩的名字是邵雪文。邵原和杜月娥都很喜欢,还说要让孩子认沈嘉禾做干爹,沈嘉禾自然高兴得很。
当柳树抽出第一个嫩芽的时候,春天便到了。
一日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里看星星,季念许突然道:“沈爹爹,我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了。”
“这么快便想好了?”沈嘉禾笑道,“快说来听听。”
季念许沉声道:“我想仗剑走天涯,做一名行侠仗义的侠客。”
沈嘉禾神色一黯,沉默片刻,让自己笑起来,道:“我仍是那句话,人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才会觉得快乐,我总是支持你的。”
既然有了决定,季念许便背起行囊拿起剑上路了。
沈嘉禾和裴懿去送他。
这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并不适合离别。
沈嘉禾尽量不表现出伤感的样子,他叮嘱道:“你的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季念许点头,道:“儿子记住了。”
裴懿道:“走累了便回来,别忘了回家的路。”
季念许道:“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沈嘉禾望着季念许策马而去的背影,脸上始终是笑着的,眸中却蓄着泪。
待季念许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沈嘉禾道:“桃园里的桃花现在开得正好,我们去看桃花罢。”
裴懿道:“好。”
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二人依偎着坐在桃树下,春风吹过,桃花落了满头。
沈嘉禾靠在裴懿肩上,赏着艳丽的桃花,心里却有些哀伤。
许是因为季念许的离开,许是因为春日本就多愁。
裴懿自然有办法赶走他的哀愁。
他将他抱坐在腿上,挑起他的下巴,温柔缱绻地亲吻他。
风吹过许多阵,桃花雨下了许多场,裴懿才放开他。
沈嘉禾柔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哀愁得到了很好的安抚。
“裴懿,”沈嘉禾轻声道,“你说念念什么时候会回来?”
裴懿道:“不知道。他累了自然会回来,我们只管等着他便是。”
沈嘉禾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懿将他搂紧些,柔声道:“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沈嘉禾柔顺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裴懿便又低头来吻他,是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吻,就像飘落的花瓣一样。
吻够了,裴懿放开他,在他耳边道:“我之前答应过你,等开春了便带你去北岚看叶嘉泽,咱们择日便出发罢。”
沈嘉禾高兴起来,道:“好。”
裴懿道:“骑马还是驾车?”
沈嘉禾不假思索道:“骑马更快。”
裴懿道:“可是我不想让你受风吹日晒。”
沈嘉禾道:“我不怕。”
裴懿坏笑道:“骑马的时候很方便我对你做坏事,这也不怕么?”
沈嘉禾挑眉一笑,道:“你若敢使坏,我自然有办法治你。”
裴懿好奇道:“什么办法?”
沈嘉禾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裴懿哈哈大笑,道:“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你打哪儿学来的?”
沈嘉禾道:“书里。”
裴懿笑道:“这等好书我也要看看。”
沈嘉禾道:“便在书房的书架上,你自己去找吧。”
桃园外隐约传来说话声。
沈嘉禾嘘了一声,示意裴懿不要说话,凝神静听。
“秦爷爷,沈叔叔说这些桃树今年便会结桃子,是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到时你拿个筐来,秦爷爷给你摘一大筐,让你吃个够。”
“你可不许诓我。”
沈嘉禾低笑两声,道:“原来是小渔那个馋猫,年年惦记我的桃。”
裴懿道:“桃子几月份熟?”
沈嘉禾道:“八九月份。怎么,你也馋了?”
裴懿笑道:“没错,我馋了,我现在就要吃掉你。”
他将沈嘉禾扑倒在满地花瓣上,道:“就在这里吃掉你,好不好?”
“别闹,”沈嘉禾红着脸道,“有人在外头呢。”
裴懿道:“那便等他们走了再吃。”
他低头去吻他,他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双腿缠上了他的腰。
嫣红的花瓣落了他们满身,如墨的长发散落在地上,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花正好,春正好。
岁正好,人正好。
——正文完——
番外:问君能有几多愁
[番外一]
日暮时分,季念许投宿在一家荒村野店。
他将包袱往房里一丢,便下楼去吃饭。
饭菜虽难以下咽,酒却不错,比之宫廷御酿也不逊色,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起身上楼时,头有些晕,脚步虚浮,似已有了五六分醉意。
待进了屋,仰面往床上一躺,闭上眼,那个人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觉得浑身燥热,撕扯着将衣服扒了,光着身子躺在床上。
春夜是冷的,他却依旧觉得热,仿佛周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了。
他将手探向腹下,握住那个热硬物事,缓慢动作,不多时便粗喘着到达顶峰。
那个人的模样依旧浮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巨大的绝望与羞耻攫住了他。
他将脸埋在散发着怪味的枕头里,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下来。
“沈爹爹……沈爹爹……”他哽咽着呢喃。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仗剑走天涯。
他只想回家去,回到沈爹爹的身边。
但他不能。
在将那些难以启齿的痴心妄想彻底埋葬之前,他不能。
到底要过多久,要走多远,才能将那些邪念清除干净?
他不知道。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有一天他会被治愈。
他期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那样他就能回家去,回到那个人身边。
夜深且长,月明且圆。
他渐渐睡去,做了一个好梦。
******
[番外二]
魏凛推门走进书房,正瞧见自己的小儿子魏冉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幅画。
他心里立时咯噔一声。
魏冉抬头看过来,见是他,忙快步走到他跟前,糯声问:“爹爹,这画是你画的么?画里的人是谁?生的可真好看。”
魏凛垂眼一看,劈手将画夺过来,厉声道:“出去!”
魏冉吓得一抖,怯生生地望着魏凛,晶莹剔透的眸子里已蓄了泪。
魏凛回头,沉声道:“许慎,将二少爷带出去!以后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进书房半步!”
侍立在侧的随从急忙应是,上前将魏冉带了出去,关上门。
魏凛僵立片刻,走到书桌后,坐下,将手中画铺展在桌上。
画纸已经泛黄,却丝毫不损画中人的绝世风姿。
十几年过去,那些记忆却还清晰如昨。
风声,雨声,昏黄的光,墨香,笑着的人。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他也并不想忘。
那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微末欢愉,足以支撑他熬过漫长人生。
魏凛从抽屉里找出那封信。
信纸亦已泛黄,上面的血迹已变成黑色。
他已将这封信读了无数次,一字一句早已镌刻在心里,但无论读多少次,心还是会疼。
“……此生有缘无分,但愿来世我们能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来世,他一定要最先遇见他,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永不放开。
番外完
不忘初心,用爱发电,欢迎请站长喝一杯爱心咖啡!